第24節

阿尼瑪

遞給她。

她雙手接過不存在的書包,端正平放在雙腿上。

「謝謝。」她說。

我笑了起來,高中時的所有回憶也一併回來。

車子動了,我們很有默契都不再開口,就像高中時的相處模式。

但我偶爾會偷瞄她,我猜她應該也會偷瞄我。

除了不再穿高中制服、不再戴銀色金屬框眼鏡、頭髮長了些外,她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頂多就是少了些青澀。

她突然擡起頭與我四目相對,我們相視而笑後,再緩緩移開視線。

異常白皙的膚色、淡褐色的瞳孔、深邃的眼神和雙頰的粉紅依舊。

雖然她不是混血兒,但她一定是我的阿尼瑪,這點毋庸置疑。

車子開始減速,似乎快靠站了。

「梔子花開了。」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沒想到又到了這個季節。』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我說,『不知不覺已認識三年多了。』

剛閃過「我要下車了嗎?」與「難道你你不下車嗎?這兩個疑問時,她突然站起身,拉着我左手,走向公交車前門,在車停後下車。

「就這個部分最難。」她笑了笑,「因爲我也得一起下車。」

我笑了起來,沒想到她還是遵循以前下車時只聊兩句的慣例。

而且這句「下車小心」聽起來依舊如朝陽般溫暖。

這裡是很典型的農業鄉鎮,空氣中充滿泥土的味道。

沿着道路走10分鐘後,右轉進一條鄉間小路,不遠處有個小山坡。

走近那個小山坡時,陣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

原來有一整排矮梔子樹,潔白油綠的挺立在稻田旁,悠然自得。

潔白的花朵像冰肌雪膚,油綠的葉子豐厚紮實。

我們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在和煦的陽光下,賞花聞香。

梔子花的花形優雅、香氣濃烈,正如她的文靜典雅和熱情特質。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我問。

「我四處去打聽。」她笑了笑,「剛好班上有個同學的老家就在這裡,她說這個小山坡上的梔子花開得很漂亮。」

我突然醒悟,不管是在公交車上讓我回味高中時的美好記憶,還是坐在這裡賞花聞香,她一定花了很多細膩的心思。

她果然是善解人意、細心體貼。

『很抱歉。』

「幹嘛突然說抱歉?」

『下禮拜天你生日,但你一定回家過母親節。我沒辦法幫你慶生,而且認識你至今經歷了三個情人節,也從沒送過你任何禮物……』

「其實你早已經送過我情人節禮物了。」

『哪有?』我大吃一驚,『我怎麼不知道?』

「接下來是重頭戲。」她站起身。

『嗯?』我很納悶,也跟着站起身。

「你從那裡走來……」她指着20公尺外的樹,「我從這裡開始走。

當我們擦肩而過時,你要表現出又驚又喜的樣子。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

「去站那裡就對了。」她推了推我,「等我點頭後,就開始走。」

我一頭霧水,但還是聽從她的話,走到那棵樹下。

當她點頭後,我們朝着對方走去。

擦肩而過時,我試着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花好美哦。」她說。

『什麼?』我停下腳步。

「唉呀,你不能說話啦。」她說,「再來一次。」

我走回那棵樹下,等她點頭後,朝着她走去。

擦肩而過時,我再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花好美哦。」她說。

我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往前走。

「喂。」她叫住我,「你應該要停下腳步呀。」

『可以跟我解釋現在是什麼情形嗎?』

「劇情是這樣的。」她說,「我們本來認識,但已經多年不見,所以擦肩而過時,你纔會又驚又喜。」

『那我應該會叫你啊,爲什麼我不能說話?』

「因爲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還是可以說天啊或好巧之類的話。』

「不。」她搖搖頭,「因爲你並不期待多年後的我,還認識你。」

『那爲什麼我要停下腳步?』

「因爲你一直很喜歡我呀。」她說,「多年後的不期而遇,你難道不會停下腳步嗎?」

『好。』我問:『又驚又喜、不能說話、停下腳步,然後呢?』

「你發現我完全認不出你,只說了句花好美哦,你並不覺得傷心難過,反而覺得很滿足,並相信這將是你這輩子最美麗的記憶。」

『所以我該怎麼做?』

「想辦法用表情或肢體動作,表現出這種複雜的心情。」

『你把我當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嗎?』

「這樣吧。」她說,「你原先是又驚又喜,但發現我不認識你,你的表情顯得有些失落,然後慢慢回覆正常。你始終注視着我的背影,背影消失後,你轉頭看着身旁的梔子花,最後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這……』

「再來一次。」她說。

我只好就定位,心裡默唸所有表情和動作的順序。

「花好美哦。」她說。

擦肩而過時,又驚又喜,停下腳步。

然後默默注視她的背影,表情由失落慢慢回覆正常。

她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我再轉頭看着那一排梔子花,最後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怎麼樣?」她從遠處跑回來。

『我的表情多樣而不重複、內斂而不浮誇,應該可以去當演員了。』

「那就好。」她笑了笑,我們又在原處坐下。

『爲什麼要演這場戲?』

「想給你今生最美麗的記憶呀。」

『最美麗的記憶?』

她從隨身攜帶的小包包裡拿出一張粉紅色卡片,遞給我。

這張卡片上方還打了個小圓洞,我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驚。

並同時混雜了訝異、疑惑、興奮、尷尬、害羞等表情.「你的表情果然是多樣而不重複、內斂而不浮誇。」她笑了笑:『這……這張卡片……』我竟然結巴。

「所以我剛剛纔說,你早已送過我情人節禮物了。」

她說高中時她家就在公交車終點站,那年情人節愛情留言活動期間,她下車前都會花些時間看看那些愛情留言卡。

當她湊巧看到我寫的卡片時,便拜託司機給她。

「我說這張卡片是寫給我的。」她說。

他笑了笑,沒多說什麼,便將這張卡片給她。

「原本只想保留這張卡片當作自己的美麗記憶,沒想到我們卻在去年梔子花開時重逢了。那時我心想,或許在某年梔子花盛開的季節,可以營造卡片寫的情景。』她笑了笑,「當你說我是你的阿尼瑪,我就決定在今年5月讓情景成真。不過最難找的場景是開滿梔子花的山坡,我問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這裡呢。」

我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因感動而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嗯?』

「即使我說你是我的阿尼姆斯,也只能代表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

可是你真的是我最喜歡的人,沒有之一,真的沒有之一哦,你就是我最喜歡的人。」

我腦海裡莫名其妙想起

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學尾崎豐唱這首歌給她聽。

『我唱首歌給你聽。』

『Oh?My?Little?Girl。』我說,『本想送你這張專輯當生日禮物。』

「沒錯。唱給我聽,就不用買來送我了。」

『我……』

「開玩笑的。」她笑了,「這張專輯我早買了。唱吧。」

『我剛剛太沖動了,請你忘掉這件事吧。』我怯場了。

「身爲你的阿尼瑪,我命令你唱。」

這兩個禮拜來我反覆聽了上百遍,這首歌我幾乎可以琅琅上口。

我當然無法跟尾崎豐的原唱相比,何況沒有音樂伴奏,只能清唱。

還好參加過合唱比賽,練過男低音,因此唱得不算難聽。

「唱的不錯哦。」我唱完後,她拍拍手。

「記得歌詞的最後一句嗎?」

「那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發誓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這種可能性應該是98%。』

「爲什麼不是100%?」

『因爲剩下的2%,1%是世界末日,1%是外星人來襲。』

「不用再走操場三圈了。」

『嗯?』

「如果每年梔子花盛開的季節,我們就來這裡賞花聞香、聽你唱歌,今天的一切就會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感覺,而不再只是美麗的記憶而已。我相信只要我們在這裡看到梔子花開、聞到梔子花香,那麼這種感覺就會一直存在,不會褪色、也不會變淡、更不會消失。」

『那麼每年梔子花的花季,我們就一起坐公交車來這裡看梔子花吧。』

「嗯。」她笑了起來,「一定哦。」

梔子花香氣隨着她的笑容擴散開來,原來她纔是最芳香的梔子花。

我20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只因認識梔子花女孩,我才沸騰。

淡藍的天、橙色的陽光、溫和的風、眼前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

這是我的梔子花女孩,我打從心底深深地覺得,我真的喜歡她。

深深的、深深的,深不可測。

她就是我的阿尼瑪。

~The?End~

14.?後記:寫在阿尼瑪之後

《阿尼瑪》這本書共13萬字,斷斷續續寫了11個月。

與之前的寫作經驗相比,這次的寫作條件比較嚴苛。

我不再有很長一段空閒的時間可以寫(比方寒暑假),我只能每天抽點時間,一點一滴寫完。

開始動筆是2012年6月,距離上一本2010年10月出版的《蝙蝠》,已經超過一年半。這段期間我一個字也沒寫。

並非沒有寫作的念頭,只因教書的工作兼了行政職而力不從心。

但去年6月發生了一些事,我便下定決心提筆,再貫徹意志寫完。

至於發生什麼事,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原本想先寫篇三萬字小說熱身,然後再寫篇十萬字小說。

《阿尼瑪》的第一章其實就是那篇三萬字小說的雛形雛型。

後來覺得這幾年已寫了好幾篇三萬字小說,如果再加上這一篇,而且萬一不幸又寫得很好,搞不好你從此會改叫我「三萬蔡」。

所以我決定寫長,把預計之後寫的十萬字小說納入結構。

最後長成《阿尼瑪》。

多年以前聽朋友提起她高中放學時坐公車回家的往事。

她說在公車上,坐着的學生會主動幫站着的學生拿書包,即使彼此來自不同學校而且根本互不相識。

我聽完後覺得很溫馨,很想爲此寫篇故事,但直到今天才完成。

也許現在的學生會覺得那是天方夜譚,根本是唬爛;但很遺憾,這是真實的事,不是爲了使社會祥和而編織出的神話。

至於原先構想的十萬字小說,主要以1980年代末的大學生活爲背景。

雖然之前寫的小說常提及大學生活,但這篇側重在「社團」方面。

這是以前很少碰觸的東西。

《阿尼瑪》的時間軸爲1992至1994,比原先的設定晚了幾年。

而且本來會拉長至1999年,但最後停在1994年5月。

剩下的部分,有緣的話再以另一個故事呈現。

我念大學時,班上有50幾位男同學,但只有兩位女同學。

某次我睡過頭沒去參加的班會中,有位女同學提名我當公關,我因而擔任大一下學期班上的公關。

至於她爲什麼要提名我?到現在一直是個迷。

她和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也不算熟,彼此只知道是同學關係。

我猜想她也許只是不爽我沒來開班會,於是就給我一個教訓而已。

總之我沒問她爲什麼提名我,只是默默接受必須當公關的殘酷事實。

第一次約女孩子聯誼,對方就告訴我端午節過後纔有空。

當時挫折感很重,之後回想起來卻覺得她很幽默。

第二次約的是校外女孩,在速食店碰面討論。

一坐下她便說,她對活動形式和地點沒意見,因爲女生只負責玩。

所有的一切由男生去打點,而且女生交的錢要比男生少100塊。

那時的我年輕氣盛,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走。

對不高、不帥、個性內向、不太會說話的我而言,當公關其實很怪。

就像我們會覺得大猩猩很適合當保鏢,但看到猴子當保鏢就覺得怪。

因爲擔任公關,不得不主動接觸一些陌生的女孩。

有的和善親切,有的趾高氣揚;有的美麗大方,有的營養不良。

對我來說,都是難得的經驗,讓我學習到尊重、包容與溝通。

《阿尼瑪》提到榮格分析心理學的一些皮毛,我其實是戒慎恐懼。

雖然這畢竟只是一部小說,讀者不會以較高的標準去審視;但對我而言,我絕不會因爲寫的是小說而隨意賣弄大師的理論。

可惜個人學養不精,書中所言或許有謬誤之處,只好請你包涵。

如同之前的寫作經驗,《阿尼瑪》的寫作期間也發生一些不好的事。

比方電腦熒幕在完稿前三天突然壞掉、備份的隨身碟突然無法讀取。

不過這些跟小皮的死亡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小皮的死對我而已打擊很大,以致寫完《阿尼瑪》要再寫這篇後記時,腦袋幾乎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寫什麼?

今年3月初的某個夜晚,小皮吐了一地。

原以爲可能只是吃壞肚子,但之後連續兩天不吃不喝、全身癱軟。

我急忙抱着它求醫,做了檢查後,肝功能和白血球指數飆高,而且腹腔疑似有顆腫瘤。

醫生說小皮十三歲了,希望我要有心理準備。

我讓小皮住院一星期,我每天去看它時,感覺它都有好一點點。

最後甚至已經可以站起身對我搖尾巴,不像剛住院時的渾身無力。

但白血球指數依然居高不下,而且完全不進食,只靠灌食和打點滴。

我試着拿些飼料給它,沒想到它竟然吃了幾口。

醫生讓我帶它回家觀察看看,可以進食的話狀況就不至於太差,不過要按時回診,檢查白血球指數。

可能是被關在醫院太久了,回家後的小皮精神很好。

而且食量也漸漸回覆,我一度以爲小皮已經痊癒。

但兩個星期後,小皮又全身癱軟,不再進食。

它維持癱軟的狀態整整一天後,突然掙扎着起身,拖着腳步,打開陽臺的紗門,到陽臺排泄。

排泄完後,氣力放盡,再度癱軟,無法走回客廳。

我抱着它走回客廳,它依然全身癱軟在地,動也不動,像是狗布偶。

我懷疑它甚至連眼睛都沒眨。

小皮,我知道你累了。如果休息夠了,就起來好嗎?

因爲不想弄髒家裡,小皮生前最後的一絲力氣,就用在掙扎着起身,拖着腳步走到陽臺,打開陽臺的紗門。

而這也是我所看到的,小皮最後的身影。

第二次抱着它求醫,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小皮應該也是。

它看着我的眼神,似乎是告訴我,它該走了。

醫生檢查的結果顯示,胸腔已佈滿大小不等的腫瘤。

我做了安樂死的決定,然後火化遺體,骨灰灑在土裡當作花肥。

我心想將來我死後,這樣的處理應該也可以。

4月1號愚人節當晚,我離開學校後直接到醫院。

醫生告訴我,小皮下午時走得很安祥、沒有痛苦,後事也處理好了。

我說了聲謝謝,付了所有費用,匆匆離開醫院。

從醫院回家,只要經過兩個紅綠燈,我想我應該可以做到。

但過了第一個紅綠燈,我就幾乎看不到路。

把車停在路邊,眼淚撲簌簌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勉強回家後,我以爲眼淚應該流乾了,便坐下來吃晚飯。

『小皮的事處理好了。醫生說小皮走得很安祥。』我說。

「這樣也好。小皮那麼老了,也該回去了。」

『可是……』

可是小皮死了啊。

這13年來陪着我走過所有歡笑悲傷崎嶇挫折的小皮死了啊。

纔剛扒了一口飯,以爲早已流乾的眼淚又開始拼命掉。

淚水順着臉頰滑到嘴邊,最後流進碗裡。

小皮死後一天內,我把它的碗、狗鏈等等所有物品全部丟掉,讓家裡不再有任何小皮的東西或是可以想起小皮的東西。

剛開始的一星期很不習慣,出門前沒有它歡送、回家後沒有它迎接。

飯後會想到該帶它出去散步了,半夜會想到它碗裡的水是否空了?

這13年來,每當我寫東西時,小皮總會安靜趴在腳下陪着我。

我常邊打字邊用腳掌撫摸它的身體。

當我困了,起身要到牀上睡覺時,通常已是很深的夜。

小皮也會隨後起身,搖搖晃晃走回它的位置繼續睡覺。

如果我將來還寫東西,那我得先習慣沒有小皮趴在腳下

的旋律和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