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永答應下來之後不久,來自白宮新聞辦公室的正式邀請就傳真到了工作室,這事情很快就要對外界公佈了,瞞下去也沒什麼意思。而蕭永同意加入到其中,也讓整個攝影師團隊的結構完整了起來。在所有這些攝影師裡,蕭永可能是最沒有地方特色的了,他的攝影作品非常經典,但非常國際化,不像日本的攝影師橫山勇一直追求攝影作品裡的禪意表達,不像俄羅斯攝影師加裡寧·涅波對於紅場、蘇聯時期的建築和社會變遷中的人民有着尤其的關注,也不像西班牙攝影師加西亞·羅德里格斯那樣色調明快熱烈,充滿激情。蕭永的風格是用光銳利準確,富有詩意,但是,任憑誰都看不出蕭永到底是什麼文化背景,不知道他是在怎麼樣的環境里長大和學習攝影的。似乎,他就是個再典型不過的攝影師,除此以外別無他物。但是,這種公關活動裡,本來也並不關注他的文化背景,他既然是個中國人,那就夠了。
爲了避免被媒體包圍的麻煩,蕭永收拾了一下行李,和朱漪泓、韓惟君聊了聊,就出發了。蕭永的行李不多,除了幾件替換的衣服之外,就是一個徠卡M6機身,一個小巧的35/F2的鏡頭,這也僅僅是爲了帶着備用而已,並不是爲了帶去工作的。反正帶了一整套器材過去,以白宮和特勤局那草木皆兵的德性,也要仔細檢查反覆檢查超多遍還不見得能放心。那還不如開個清單扔給美國方面,讓他們去幫自己準備好。反正對方要是大方,那會買了送自己一套,要是小氣,那就從自己應得的收入里扣除,要是正好介於兩者之間,那就是讓他臨時有機器用就好了,無論哪種方案,對蕭永的心情都不會有什麼影響了。
抵達華盛頓之後,來接機的是安妮·勒波維茨。安妮和蕭永友好地握了握手,說:“Shaw,真難得能把你找來。本來聽說你受傷了,已經退出攝影師的行列了,我還覺得很可惜。當時還有人寫文章在報紙上紀念你呢。幸好那是誤傳。”
“很不幸的是,那不是誤傳。”蕭永頷首道。對於安妮對自己的這份親切,他並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安妮就是這麼個人,她看得上你就很親切,覺得她沒什麼和你聊天的必要就索性不理你。蕭永只是恰好是安妮比較重視的人而已,僅此而已。蕭永解釋道:“受傷的事情是真的。FBI和保險公司都認了。只是我自己不願意就那麼歇業而已。哪怕在給總統拍的時候,要是我一下子不行了,我會和你說的,只是,要是出現這樣的事情,未免太煞風景了,概率也不高,大概……萬分之一吧。”
安妮的神情呆滯了一下,但並沒有表露出關切或者是好奇,只是很淡漠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蕭永笑着說:“腦子裡有個彈片,距離視覺神經很近,醫生不敢動。基本上,就是等着彈片隨着大腦活動,慢慢迫近視覺神經,然後我就看不見了。受到嚴重的衝擊,再傷到大腦,就得賭運氣了,可能會距離視覺神經遠一點,我就可以多工作一段時間,也可能直接就失明瞭。你應該知道,我的運氣向來是不太好的。”
安妮瞭然地點了點頭,她並不驚訝蕭永爲什麼會對她說這些。這是隻有頂級的攝影師之間才能體悟到的情感,也恰恰是因爲,安妮和蕭永不那麼親近,僅僅是會緊密合作的同行而已。從蕭永說出這些話之後那如釋重負的感覺,安妮就能明白過來,他一定沒有對任何其他人說,知道這個事情的人,極少極少。也只有攝影師會明白,對於一個頂級攝影師來說,完美的視覺意味着什麼。這可不僅僅是他們吃飯的工具,而是他們觀看這個世界,洞察周圍的人與事的最重要的渠道。對於有些攝影師來說,甚至他們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視覺。
“你只要現在能工作就好,你……還是可以爲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麼的。”安妮冷淡地說。自從經歷了緊密愛人的離去,她一直就是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何況她和蕭永雖然互相欣賞,卻也實在不怎麼熟悉。而她的這個“留下些什麼”已經是對蕭永極高的評價。她指的,是在蕭永的攝影師生命裡,會有傳世名作,讓人永遠無法繞過他的存在。對於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以越來越低的代價開始拍照,而靜態影像本身越來越不被重視的環境,這個評價尤其高。
“嗯,我想乘着這次來美國,把我原來沒有能進行的攝影展一起辦掉。”蕭永點了點頭,說,“到時候,你願意去看看麼?”
“我會去的,最近幾年裡,你是最讓我震動的攝影師。你的影展,我不但要去,還要親自寫評論推薦。”安妮愉快地說。
“謝謝。”蕭永說。
“好好幹吧。今天晚上的晚宴結束,明天我們就得進入工作狀態了。”
讓白宮方面準備的器材,已經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了爲蕭永準備的房間裡,包括兩臺全新的NIKON D3X,和配套的一共四個鏡頭,兩個閃光燈,一個捷信最新出品的碳素三腳架,一根曼福圖的單腳架,全系列的濾鏡,儲存卡,數碼伴侶,電池,以及一大一小兩個攝影包。全新的蘋果電腦也已經準備好了,另外,甚至還有一臺最新型號的黑莓,裡面的信箱和軟件都已經設置好了。當蕭永走進房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大堆還未拆封的包裝盒,和已經整齊擺放在書桌上,閃爍着各色燈光的充電器……
開始工作了……蕭永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花了一個多小時檢視所有的器材,調校好那些鏡頭和相機。雖然都是技術很先進的東西,但實際上每個產品都有些微公差,對於普通愛好者來說沒什麼。但對於職業攝影師們來說,這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在他和白宮達成的協議裡,也是他作爲現場全程攝影師,一箇中國攝影師的這樣雙重特殊身份使然,他在這段時間裡,除了拍照之外,還會中英文同步撰寫一個博客,以圖片和文字結合的手段,記錄有趣的工作花絮,對外公佈他所看到的白宮裡發生的一切。而在白宮的第一天,在晚宴之前,一篇簡簡單單的文章已經一揮而就。
“來自白宮的報道”就是這麼寫的,其實,蕭永現在還不在白宮,而是在白宮對面的賓館裡,所有的攝影師現在都住在這裡。畢竟新總統還沒有就職,他們這些人也不好急匆匆地衝進白宮去。但是,說是白宮範圍卻沒有任何問題。
“不是新華社或者任何社的報道,同樣可以來自白宮,在以前這是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大部分的攝影師都還同時有另一個身份:自由職業者,說得不好聽那就是無業遊民。居然也能混成白宮的座上賓。從窗戶裡望出去,能看到那棟著名的白色建築,除了是美國夢的凝結,這地方想必也是無數恐怖分子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存在。美帝國主義嘛。在不得不答應來這裡之前,我還用反帝反封建的口號來搪塞這個其實不會太有趣的工作邀約呢。可是,現在,我卻身處距離帝國主義大本營的中心才幾百米的地方。這世界,真神奇。”
蕭永的筆調,居然也娓娓了起來。“那麼,來到這裡,還有寫博客的權力和義務,我到底應該爲大家奉獻點什麼呢?想來想去,新浪花了大價錢買下這一時期的我的博客中文版的獨家發佈權,自然不會希望我在博客裡寫一些他們能夠轉引某某新聞社的消息,和一些很適合上頭版頭條的圖片。如果我只能交出這些東西,那我也太對不起能掙來的這些錢了。孑然一身的我,不會有任何負擔,不是記者也就不必在乎所謂的新聞的正當性,我覺得,還是繼續玩我最擅長的把戲好了。我會抓拍許許多多的照片,湊在一起爲大家講故事。當然,不可能是誨淫誨盜的故事。那樣估計我會被白宮的新聞官和諧掉。或者,如果他們其實願意發佈誨淫誨盜的照片,那應該會去找荒木經惟(注)而不是我。順便一說,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會有特勤局的跟班的中國平民,這實在是很榮幸。明天等確定了跟班是誰,我會先向大家介紹的。睡覺去了,晚安。”
隨意地打完這簡短的博客文章,蕭永順手就通過郵件發給了預定的新聞官。新聞辦公室裡24小時有值勤的新聞官負責審讀這些文章,確定裡面沒有泄露機密的內容之後就會發布出去。至於裡面的內容到底是正面還是負面的,這次破天荒地沒有限制。本來找來一幫世界各國的攝影師,就沒指望都是好話。能夠承擔不同意見和觀點,也是他們想要傳達的理念的一部分。
而就是這簡簡單單幾百字的博客,就能夠爲蕭永帶來不菲的收益。和新浪的博客合作還是在電話裡談的,合同文本還在快遞飛機上呢,但千字一千美金的稿費,想必人家也不會賴賬。合上了筆記本,蕭永剛想去洗澡,電話卻響了起來。
注:荒木經惟是一個出版攝影集很多的攝影師,也是一名日本著名攝影家,他同時也是一名頗受爭議的攝影家。他作品中的裸體、生殖器、施虐受虐狂的裸體、年輕女孩的裸體……這些給他招來了很多麻煩事。他甚至有一幫稱爲“荒木經惟部落”的攝影師追隨者。人們既愛他又恨他,包括他的作品。他天資聰穎,是一個快活有趣的攝影家。他“瘋狂教授”般的髮型爲他平添了一道非凡的個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