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事過百年

“多情去後香留枕, 好夢迴時冷透衾。悶愁山重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

小小的人兒用他那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金花箋上的字, 一字一句地慢慢念出, 聲音稚嫩軟糯的直叫人心軟, 唸完之後, 他又揚起那粉嘟嘟的小臉眨眼看着我, 問道:“孃親、孃親,這又是什麼意思?”

星霜屢移,光陰荏苒, 凡間不知幾度滄海化桑田,而當初在我腹中這不爲人知的萌芽, 百年之後的今天, 居然業已學會了識字走路叫孃親。多年前, 了璿曾問我爲何要生下他,我亦不知, 我只知他是個生命,或許也是天意,並且,我愛他,不因爲別的什麼, 只因他是我的, 只因有了他的存在, 我方纔能安心愉悅地度日至今。我與他取了一個自以爲甚是受聽的名字, 喚作——晴天。

將小人兒從凳子上抱起, 我蹭了蹭他的鼻子道:“天兒還小,等天兒長大了, 自然就……算了,孃親希望天兒永遠也不要明白這詞曲中的意思纔好。”

似是想了一會兒,天兒滿面疑惑的用小手捧住我的臉,問:“爲什麼呢孃親?”

“這個嘛,”我無奈地笑了一笑,“等你長……”不待我話說完,那小人兒竟是略表不滿的嘟起了小嘴:“孃親又要說等天兒長大了就知道了嗎?”

我登時語塞,忍不住在他那粉嫩的小臉上咬了一口,岔開話題道:“天兒,你去坐到對面,孃親與你描幅丹青可好?”

“嗯。”天兒點了點頭,但很快卻又搖了搖頭,“孃親,天兒能和它一起嗎?”一邊說着,它的小手一邊指向正蜷縮在書案下呼呼大睡的腓腓。

我微微一笑,頷首以應,遂將天兒與腓腓一併抱到書案對面的太師椅上坐下。

眼前的遠清苑,鶯歌燕舞,花飛蝶影,正如人間四月天,一切都再美好不過。是了,即使是當初該結束的不該結束的都結束了,我依然沒有回到南海紫竹林中,所爲之何?往事太傷!令我萬萬不曾料到的是他的離開,更加沒有料到的是,事到如今,當諸多的記憶與愛恨都在歲月的長河中慢慢消散,而在我腦海裡,他昔日的好不但沒被淡化,反卻與那河牀一般,被沖刷的越來越深刻,越來越寬敞。故而,我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敢回去!

或許再等一些年,再等一些年,我便能好了!

執筆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幾滴不該落下的水珠將宣紙上的墨跡暈成一片,還好,那孩子睡着了,不然定又要東問西問個大半天。

我擱下筆,隨手幻出一條小被子上前將他裹住,孰料,回身時卻見書案之後多出了個人。那人亦如當年一樣蘊藉軒昂,一襲白衣宛若夜空皎皎明月,溫潤又不張揚,只不知爲何,今時今刻,那一雙凝注在我方纔弄壞了的丹青上的眼眸,卻不復以往的明亮,沉沉的,似還透露着一些感傷與糾纏。

“天君。”我抱着懷中的小人兒略略朝那人福了福身,“天君今日可是有何不悅之事?怎的臉色不好?”

他猛地回神,大步迎上前來,自我臂彎中將天兒抱過去:“九九,我不是同你說了麼,喚我流雲便可,你我之間沒有那許多的規矩。”

“不敢。”我行至書案前與流雲沏了杯茶,又幻了張椅子供他坐下,方道,“當年之事天君非但沒有怪罪於小仙,現如今還能三不五時來看看天兒,小仙已是十分感激,實不敢再逾矩。”

“這……”

流雲倏爾擰了雙眉,沉聲道:“你說這是哪裡的話?彼時那事,你原就沒有多大的錯,我爲何要責怪於你?賢棣雖去了,可經事後調查,衆仙也皆知他是受了雷劫方纔仙逝的,沒有誰人怪你,爲何偏偏你卻要糾結於此,經過這麼多年都還不能原諒自己!”

我沒有應聲,良久,流雲再度開口,然此次竟是從未有過的苦澀:“九九,你當真要如此下去?百年來你一步也不踏出這遠清苑,算是在閉門思過嗎?要是的話,那也夠了!我倒是極爲羨慕他,若是我能得你這般的掛念,縱是死了也無甚可遺憾的!”

“天君,此話萬說不得!”

我輕聲喝止,嘆道:“天兒只得天君你這一個父輩血親了,日後待他長大,倘或我管不住時,還需天君來代我管教他呢。”

流雲眸中神采益發暗了下去,過了好半晌,垂眸問道:“你便也是爲的這個,才同我一直保持距離的嗎?還是說,你依舊忘不了他?”

“……”

我頓時啞口無言,更無從所知,心道忘不了又怎麼,斯人終究已去,回不來了。我只望眼前的人好,可張口欲勸,卻又發現那一番要勸說的話,已不知說了多少遍了。

“對不起!”流雲見我不語,自說自話也似地低聲道,“你二人乃是自小相處了數萬年之久的青梅竹馬,是我不好,太心急了。你且慢慢思量慢慢恢復,千年萬年,左右我都等你。”

“小竹師妹。”

我正愁着要怎麼接流雲的話,竟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喚我,心中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轉身看去,我同那人笑了笑,還好他數年之前已不再與我計較,時不時卻還能來看看我和天兒,這讓我覺得很是寬慰,儘管我心知這多半是沾了天兒的光,但能聽得他再喚我一聲小竹師妹,已然足夠。

想是流雲懷中那小人兒被我們的說話聲吵醒,怔了片刻,他揉了揉眼睛從流雲懷中坐起,先是笑眯眯地甜甜喚了一聲“伯父”,看見不遠處的善財和子傾一行人,又甚是會賣乖的喚道:“小舅舅、大舅舅、二舅舅。”

“呵。”

聞言,我直止不住要笑出了聲,雖然平素裡常聽天兒如此喚他們,但每每想到我天生本無一血親,可他卻憑空多出了這麼些個舅舅,心中便覺得又暖又想笑,就連那不知比我仙齡長了多少歲的子傾居然也來湊熱鬧,而且,還全都是一副十分受用的形容,我也只得從善如流,由着他們去了。

善財快步走到流雲面前,拱手作了禮,又道了“天君”,旋即將天兒抱進懷裡,笑問:“天兒乖,告訴小舅舅,天兒有沒有想小舅舅啊?”

“呵呵。”小人兒未語先笑,攬着善財的脖子撒嬌道,“天兒當然想小舅舅,可是小舅舅不似伯父一樣幾乎每天都來看天兒,小舅舅以後也要常來看天兒哦!”

聽到這不大點兒的小人兒說出這樣的話,周圍的一圈人俱轟然作笑,流雲更是起身拉着他的手,道:“伯父能得你這樣一個侄兒,焉能忍心不天天來看,今日是不行了,改日伯父帶你和你孃親出去逛逛可好?”

“伯父當真?”天兒登時樂開了花,可摸着小腦袋想了一想,又撅嘴看着我道,“不行伯父,這個要問孃親。”

一時間,所有的眼光全投向了我,就好像我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一般,流雲正要開口,卻被善財搶先道:“天兒不怕,這次有小舅舅給你做主,看你孃親還敢說個‘不’字!”

“不是不是,”天兒擺着小手,“天兒想出去孃親是不會不讓的,只是,孃親若不跟着天兒,天兒也不願出去了,天兒只是想跟孃親一起。”

我心頭一沉,實是沒料到這孩子會講出此等言語,雖然他自學會說話的這幾年來,偶爾也會說一些與自身仙齡十分不符的話,但今番第一次這樣說,卻令我既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他竟也同我着緊他一般着緊我,我歡喜他更甚;難受的是,這孩子如此年紀就有這麼多的顧慮和想法,讓我這個做孃親的,深深懷疑起了素日裡是否有什麼不妥的言傳身教,才影響他至此?

想到這裡,我不免內疚,是以含笑點頭道:“孃親陪你。”

得了我的話,那小人兒愉快的手舞足蹈,直歡呼着:“天兒可以出去嘍,天兒可以出去嘍……”

“乖。”流雲寵溺地親了親天兒的臉,隨之笑着走到我身邊,低語道,“九九,今日天宮還有些事待我處理,我這就先走了,明日得了空,我再來看你和天兒。”

“天君日理萬機,其實不必……”

我話到此處,只見流雲輕輕搖了搖頭,卻是不再言語,少頃,他朝一旁天兒的諸位舅舅拱了拱手,道:“天宮尚有些瑣事未辦,仙友們各自聊着,容我先行一步,不必送。”

衆位頷首以應,因流雲是遠清苑的常客,時長日久,倒也並沒有太多的禮數,他只又與天兒拖延了片刻,便騰雲消失在了遠清苑內。

然則,這一來二去,卻在我分神之際意外的發現我們之間竟多出了個人,此人我從未曾見過,要說能出現在遠清苑內的定該是個神仙,但他周身的仙氣我卻實難辨出,於是,開口問道:“敢問這位仙友是?”

子傾淡然一笑,幻出數把太師椅令各位一併坐下,回道:“適才只顧着看天兒了,都忘了與小竹介紹,此位乃是你善財師兄新結識的仙友,今番引來叫你我認識,往後互相好有個照應。”

“噢,原是這樣。”我瞭然的朝那人拱手道,“既爲師兄的仙友,那以後你我便同一家人無二,小仙名喚竹紫苒,仙友亦可隨天兒的衆位舅舅們一樣,喚我小竹即可。”

百年之前的那樁事公然於衆,後金母元君又爲我載劫升爲上仙之身,除了流雲外,便再沒人管我叫九九了,我亦更不願再同旁人說起那名字,太傷!

許久,那人竟一字不語,只深鎖着眉頭一瞬也不瞬的將我看着,看得我心中直發毛。倒也沒有厭煩,反而竟透着幾分莫名的相熟之感,直至善財在旁邊乾咳了兩聲,那人方緩緩回過神來,啞着嗓子道:“多謝上仙,小仙表字景葉,有幸識得竹兒上仙,實乃小仙之三生有幸。”

竹兒?

我聽得不由一愣,他適才居然喚我——竹兒?!

他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