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的天南地北, 霎時間月缺花飛。
當我被一羣小仙娥簇擁着騰雲來到蟠桃園時,瑤池之畔已如上次一樣賓客如雲,採沁將我的手交到一位老者的手中, 又在我耳旁低聲問:“娘娘, 接下來就讓月老伴您進去, 您可做好準備了嗎?”
我隔着喜帕隱隱看了一眼月老笑眯眯的臉, 點了點頭:“可以了, 進去吧。”
接下來的一路上,羣仙之間嘈嘈切切交談聲不斷,一點也不復先前落離同香凝成婚時的安靜, 不過,這也沒甚好意外的, 莫說落離乃是這六合八荒唯一的一位天君, 縱是一介凡夫, 在百日不到的時間內就娶了兩房妻妾過門,也是要在當地轟動好一陣的罷。不得不說是, 落離當真可謂是一位敢作敢爲的神仙,勇氣可嘉,我佩服他。
“九九。”
終於,我的手復又被轉交到了另一個人的手裡,這手的主人輕喚了我一聲, 既而與我十指相扣, 畫面似乎溫馨至極。
月老在一旁自顧自的跟衆仙說着什麼, 然而, 我當下完全無心聽他說話, 隻影影綽綽的看到他的脣張合了幾番,待他停下來時, 我終是深吸一口氣將喜帕掀了開去:“月老說完了嗎?”
老仙者看着我詭異的舉動嚇得愣了一愣,旋即頷首道:“說完了,之後該天君與天妃娘娘您同拜龍族先祖和諸位開世之神了。”
“呵。”
我不由冷笑一聲,拂去落離牽着我的手,孰料,還未來得及待我張口,卻聞喜堂之下一熟悉的女聲疾言相問道:“怎的是你?”問完,她整張臉愀然變色看向了落離,似是在詢問他怎會娶了我這個曾經當衆讓她難堪的人。
我無暇顧及落離究竟是何種表情,只是繞過他的身子向笥婧那邊走了兩步,勉強襝衽一拜後,反問她道:“上神何出此言?怎麼就不能是小仙了?”想了想,又故作恍然大悟狀,“噢,對了!小仙近日來忙的不可開交,直到昨日方纔想起與上神遞了帖子,帖子遞的晚了,竟忘了給上神留下一個審視小仙的時間,此是小仙的疏忽,該罰!不過,這之前能否容小仙同衆仙說幾句話呢?”
笥婧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但我的要求並不算過分,衆目睽睽之下,她也只得點了點頭以示同意。我回首看了落離一眼,他亦頷首相應。
得到了他二人的允許,我緩緩步下喜堂來到衆仙之間,衆仙則俱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將我看着,誰也不知我這唱的是哪一齣。
我淺淺一笑,暗自施術封閉了自己的聲音使其莫要傳到笥婧和落離的耳朵裡,而後,娓娓道來:“小仙在此先與衆位仙友道個歉,因今日在衆仙百忙之中將大家請來,實意並非是要讓請大家來參加天君與小仙的婚宴。”話說到這裡,八仙桌連成的一片席面驟然炸開了鍋,衆仙有的疑惑不解,有的則直接開口相問爲何,我朝着衆位恭敬地福了福身,繼續道,“此事一言難盡,小仙冒昧將衆仙請到此處還望大家海涵莫怪,至於小仙所爲何事,勞煩大家自己看罷。”
言畢,我將腦海中對顥玉所有的記憶施術映在空中呈現出一幅畫面,畫面靜靜變幻,從我到凡界投胎歷劫一直到顥玉爲我而逝,每一幅都無一不是我最痛苦的那段過往,畫面停止,衆仙也無一不唏噓感嘆,有一個看起來同我仙齡差不多的女神仙起身問道:“仙子給我們看這些是要我們爲你做什麼呢?那畫中的紫發女子便是仙子你嗎?”
先前我說的話和變出的畫面俱被施了術法,落離和笥婧皆是聽不到的,可這位仙子如此一說,我身後即刻就傳來了笥婧的聲音:“你……紫發?你莫不是落兒那師妹?”
我暫沒理她,僅是笑着對衆仙道:“小仙不敢勞煩衆位仙友爲小仙做什麼,小仙只求今日衆位能爲小仙做個見證,證明小仙沒有平白錯殺了好人就好!還有就是,待會兒小仙若動起手來,還望衆位莫要加以阻攔或施以援助,是死是活都乃是小仙之命,小仙自甘承擔!於此,多謝大家了!”
衆仙聞言默然。
一個、兩個、三個……這喜服的扣子還真是多啊!末了,我索性不耐煩的將其一把扯了開來,露出裡面我最常穿的那一身白衣,繼而徐徐轉身,撤了禁聽之術後,冷道:“師兄,這麼些年,你……可還記得你的竹兒師妹嗎?”大抵是我這句話在心中憋悶了太久,終於說出來時,竟抖得連我自己都覺得丟人!
落離佇立在喜堂裡,面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吃驚表情,半晌,癡癡道:“竹兒……”
“竹兒?!呵呵。”我忍不住從脣角發出一聲苦笑,又向前挪了兩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天君,竹紫苒早在千年之前就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從九九!從九九!你知道爲什麼喚作從九九嗎?想你自幼聰慧過人,應當不用我解釋吧!”
“你,你竟然沒死?!”我的話音甫落,只見笥婧的臉倏爾變得猙獰恐怖,說不出是太過吃驚還是太過憤怒,而落離卻是整個人怔都在了喜堂裡,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那表情看起來竟有些不自然。可一切都來得太快,根本容不得我想太多,以笥婧的性情而言,我知道我若再不動手,下一步就必定會失勢。
是以我想也沒想即刻將雙手擡至面前結成咒印,隨之催動從柳殿內得到的那本書上的咒語,一咒念畢,方回笥婧道:“是呢上神,小仙命硬沒死成,讓您失望了!不過,我既沒死,今天便就是你的死期,給我兄長償命來!”
剎那間,瑤池之畔風生水起瑞氣千條,上方的蒼穹內更是開出了一個巨大的氣流漩渦,若我沒記錯的話,眼前的一切異常都應乃是神龍現世之兆,看來那書上所說的咒法誠不欺人,隨後,落離亦在我的預料之中憑空消失在了喜堂內。
笥婧放眼看着周遭現象,端莊優美的形容頓失,惡歆歆地瞪眼直指向我,叱問:“你對落兒都做了些什麼?”
我瞧着她的模樣心中忽覺又好氣又好笑,她居然還好意思問我做了些什麼?想當初她不由分說的便置顥玉於死地,她怎的不捫心自問一下自己都做了什麼!
與此等鬼蜮之人我實是懶得再浪費口舌,默默從袖中掏出佑思再幻出其劍身,直截了當道:“笥婧,受死吧!今日縱是我與你蘭艾同焚,也定要取了你這條爛命!”
“就憑你?!”
笥婧搖頭嗤之以鼻,須臾,她倏地飛身輕躍至半空,兩臂一張,無數支鶴羽形成的箭矢便如同下雨一般朝我疾飛而來。見狀,我身後衆仙皆倒抽一口氣,甚至還有一兩個小仙娥尖叫出聲,提醒叫我小心。
然我此番並無意與她鬥法,我尚且有自知之明,還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更清楚的知道我若與她直面相鬥只會吃虧而根本無法沾光。是以,我迅速在身周設下一圈結界,只防不攻,心道只要再等一會兒,看她如何還能使出這套陰狠的招數!
正思忖着,蒼穹的漩渦之中驀地閃出一道銀白色的光華,我隔着結界擡頭看去,不免震驚!那是我方纔唸咒召喚出的落離的真身,一尾通體銀白的神龍,我雖與他相識數十萬年,但此次亦是我頭一次見到他的真身,不成想,竟如此光彩耀目,如此攝人心魄,其穿梭在雲層之間的身影猶若一道閃電,而蜿蜒直下滑出的銀色餘輝卻又較虹霓更爲好看。一時間,我都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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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龍極快的便遊走到了我身旁,想是因爲我們之間有咒法相連,他竟彷彿與我心思相通似的,先是緩緩垂下頭髮出一聲低吟,既而又輕巧的在我身上一揚,待我緩過神時,已置身於他的龍角之上。爾後,如我所料無二,笥婧見勢果然就止住了她先前的術法,只不知爲何,事到此時成功在握,我卻半分也高興不起來。
“落兒,你這是作甚?”笥婧雙目出神的看着變作真身的落離,面色已不復先前的怒紅,而是換成了煞白。
銀龍將我帶至半空與她平視,我一手緊握龍角,一手持劍半垂在身邊,冷冷的話音散落在風中:“今次恐是要讓上神失望了!可這也怪不得師兄,怪只怪小仙不才,近來剛好學了套這御龍之術,他不過是爲我左右罷了。” 說話間,周圍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吹得我的裙衫獵獵作響。
“你……”笥婧後退一丈,口氣反倒是一丁點兒也沒放下,“你道你如此便能奈何得了我嗎?那就等着看吧!”
言畢,她突然伸手朝我身下的銀龍丟出一記術法,旋即竟也變作白鶴真身仰首直衝霄漢。我直道她想逃,正欲去追,不虞,瑤池下方卻傳來衆仙齊聲一道大呼:“鶴唳九天!”
又有人道:“仙子,快封了你的耳識,不然……”
豈料,那不知名的仙友話都還未說完,我便已被四面八方猛然襲來的一陣強烈的壓迫感給淹沒了,固然我反應極快依言封了聽覺,可那噪音之大而產生的共振,就連我的皮肉都感覺要炸了開來,伴隨着的還有體內五臟的劇痛,痛得我險些幾次從龍角上墜身而下,連連犯暈。
“得罪了天君。”
我撫摸着龍角心裡雖有些不忍,但迫於無奈終還是下了狠心,我不能功虧一簣,更不能讓顥玉白白落得個魂飛魄散,我心知自己倘若失去了這個良機,便再難有第二回!
是以我默唸咒法,召喚銀龍一飛沖天,卻哪裡知道,這一幕,竟會在此後的日子裡,足足讓我痛苦了上百年!
銀龍帶着我乘風破雲直上九天,很快,笥婧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站穩身形一刻也不再做停留,一直垂在身側的佑思笛也被我高舉到了胸前。此時,笥婧方覺事情不妙,轉身欲逃,可神龍之速又豈是她能逃得了的?
長劍入體,神龍穿身而過,眼前僅剩的,是一縷元神寂滅的青煙。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這樣快又這樣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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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我解除了咒法,落離復又恢復了仙身,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如往常一樣端端而立,而是無精打采的半躺在通往喜堂的臺階之上,分明是一身紅衣,卻偏偏顯得孤冷至極,叫人看了,心頭如遭鈍刀相剜,既磨人又難受。
如今,你我鬼使神差的調換了位置,我心痛如斯,而你,千年之前是否亦同我一樣?
莫名其妙的思及此,我連忙擡手在額頭拍了一拍,趕走這奇怪的想法,與此同時,衆仙之間卻忽然走出了一個身影,徑直走到落離身邊,而後將他抱在懷裡……
她將他抱在懷裡……
多年後我一直在想,倘或當初上前抱着他的那個人是我,我是不是就不會那般後悔?我是不是就可以少痛一些?可我沒有,沒有。
“香凝。”我低喚一聲,上前幾步傻傻道,“想是天君真神外泄過多,你……快帶他回去吧。”
香凝兩行粉淚簌簌而下,看看落離,又看看我,竟催促道:“苒苒,你快走罷,這裡我會照料的。”
“好。”我點點頭,“我馬上走,可……最後我要問天君一個問題,問完就走。”
落離面如死灰,聞言,似看也不願再多看我一眼,只泠然道:“有事便問,問完速速在我眼前消失!”
我闔眼作深呼吸,意欲將胸口難耐的感覺壓制下去,半晌,終於問出:“天君,你既不歡喜我,千年之前又何故要娶我?既要娶我,又爲何突然要殺了我?莫不是鳳妍容不下我才叫你殺我?只有殺了我娶了她,你方能穩坐天君之位?可是,你不是曾說你不在乎這些的嗎?”
“你高估我了。”
落離驀地轉臉看向我,眼神裡盡是厭惡:“你猜的不錯,我只有殺了你她才能滿意,我也才能如願,而我當初要娶你,不過是因爲你我相處多年,我不甘將你白白拱手讓給旁人罷了,孰料,我的如意算盤被她看破,我也只能那樣做了。只沒想到是,你竟這般命硬,受了我一記破魂咒都還能倖免,看來我今後需得更爲勤勉纔是!”
這一刻,風停了,雲停了,連呼吸都停了,眼前只有他那張好看的、優美的薄脣微微翕動,耳旁只剩下他的話在四周不斷重複、再重複,周而復始。
“自始至終都沒有……歡喜過我嗎?” 良久,腦海一片空白的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沒有。”那人更爲決絕。
“天君,不要、不要再說了!”香凝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串,呼啦啦大顆大顆不斷的掉下,好似沒有盡頭,她抽噎着,斷斷續續道,“苒、苒苒,你也、也別再問了,快走吧!”
落離默了一忽兒,淺淺一笑:“天妃不必在意,她若想知道,我告訴她便是。”他一手吃力的支着臺階勉強直了直身子,續道,“九九,你這次該不會真的以爲我對你有意吧?想我那天爲何會說歡喜你,今番又爲何會在此大辦宴席,你心中應該比誰都清楚,若不是那一夜……”
聽到這裡,我捂住雙耳轉身騰雲落荒而逃,從裡到外,已再不能更狼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