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了時間, 我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至雙腿開始發麻,我方意識到自己該去幹什麼。忽然, 裙角處被一股不明力道扯了一扯, 我垂眼看去, 居然是腓腓正咬着我的衣裳, 它此刻閃着一雙賊亮賊亮的大眼睛, 一副我不抱它,它就要哭給我看的形容。無奈,我只得俯身下去將它抱在懷中。
我一面順着它白絨絨的皮毛, 一面問道:“小畜生,你哥哥呢?”
腓腓似乎不太樂意自己對落離的這個稱呼, 悶着嗓子嗚了兩聲, 隨之, 又朝門外甩了甩它的大尾巴。我會意往門口挪了一步,不虞, 竟差點跟落離撞個滿懷,腓腓伸出頭去在他胸前蹭了一蹭,我擡頭看着他,怯怯地問:“天君早啊,不知天君何時回來的呢?”
他微微低頭看我一眼, 既而繞過我向殿內走去, 邊走邊道:“地君辭了早朝, 我即也散了衆仙回來了。”
“什麼?那適才, 天君便一直站在門、門外嗎?”我頓覺自己都要石化掉。
聞言, 落離在青石路上頓住了腳步,側身望着院中一片鬱鬱蔥蔥的香魂花, 道:“怎麼?”
怎麼?!
我無語凝噎地望了望天。可轉念想想,他畢竟是個剛被老婆帶了綠帽子的人,難免疑心大一些,好奇心強一些,且罷,不同一個正可憐的人計較這許多。然而……然而他方纔聽了我的牆角,豈不是什麼都叫他知道了?
這……我委實不敢想象!
落離蹲下·身形,伸出修長的手斂起地上幾片被雨水打落的枯葉和殘花,緩道:“我本是無意的,只我沒想到的是,兄長他竟是爲了來挽瀾殿尋你。”將斂起的殘敗花葉埋入土中,他又道:“我見你二人有話要說,不好貿然打攪,故而纔沒進來。”
“不妨。”我抱着腓腓從落離身後經過,微風捲起他的長髮與我的裙裳相接,好似是要牽繫住什麼一般。我走開一些,方停下來道:“小仙承蒙天君兄長的錯愛,已甚感慰足,但小仙尚有自知之明,深覺自己實在配不上地君,所以,適才小仙不過是順着地君的話想讓他明瞭,作不得真,小仙望天君莫怪。”
不知爲何,我這番話嘴上說得雖極順溜,但胸中沉悶的感覺卻先前較拒絕流雲時更甚,我莫名的躁動不安,頭也沒回便向殿內步去,而懷中的腓腓又再次發出數聲古怪的悶吼。
“九九,你一點也不歡喜地君嗎?他救過你。”落離的聲音忽在身後響起,他似乎十分着重後面那四個字,將其的說的格外清亮。
我斷沒想到會從落離口中說出這樣的話,登時,我只覺自己一掌劈死他的心都有,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但就是很想、極想,想得兩排牙齒都打起架來。我默默轉身,整個人竟如同不受控制了一樣,先是宛然一笑,接着又道:“歡喜,怎麼不歡喜,且不只是一點點!地君哪裡都好,不僅相貌生的極好,爲人熱絡,言談也甚是風趣。天君您說,他這樣的男子,任哪個女子會不歡喜?”
“那你爲何還婉拒他?”
“我不是說了嘛,我嫌自己不夠好,配不上地君,倘若有一天我自己變得足夠好,我定然不會再拒絕他!你滿意了嗎?”
這一番對話,我乃是一氣呵成連喘都不帶喘的,然不知怎的,前面那段我聽着甚是耳熟也就罷了,後面這段,卻連我自己聽着都難以信服,反而覺得很是滑稽。
落離側首將我望着,面上似是也掛着一絲忍俊不禁。他起身踱步到我面前,一副頗是不自然的嚴肅表情,令我察覺出他假裝的辛苦。我本以爲他要說些什麼或問些什麼,沒成想他竟是毫無聲息地與我擦肩而過,倒是我一個沒忍住,失聲問道:“天君怎麼不繼續問了?這是要去作甚?”
他想也不想似的,直接越過我的第一個問題,回道:“午時時分,自然是去做燒菜給腓腓吃。”
“啊?”我驚訝道:“這小畜生還要天君給它燒菜吃?還有,天君又是幾時學會燒菜的呢?”
落離頓了一下,回頭看着我,問:“九九又是如何知道我之前不會燒菜的呢?”
“這……”我趕緊擡手捂住自己的嘴,想了想,又連忙放下,掩飾道:“聽說的,從別處聽說的而已。”
他挑眉“唔”了一聲,旋即轉首離開。我愣在原地不由得想,落離爲了鳳妍真的改變好多,他以前原是個連飯都不太愛吃的人,偶爾我吃了,他便也陪着吃一些,不成想,眼下做了別人的夫君,居然還會自己動手做上了。他們這一千多年來,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想必,一定也曾很幸福罷。
思及此,我食慾全無。
·
“九九,殿裡的鏡子怎的都尋不見了?”
“呃……腓腓,是腓腓,我今天好像看見它偷偷在吃什麼,我不知道!”
“九九,我書房裡的書爲何全掉在地上?”
“腓腓,是腓腓跳上去給你弄亂的,我不知道!”
“九九,大殿裡角落處的漏箭爲何真的漏了?”
“腓腓,絕對是腓腓,它今天在那附近徘徊了好久,多數是被他啃爛了,我不知道!”
“九九,後院湖澤裡的水爲何全乾了?”
“腓腓,百分之百是腓腓,它今天去裡面鳧水來着,等它上岸,裡面就幹了,至於怎麼幹的,你的問它,我不知道!”
“九九,今晨我去早朝,凌霄殿裡一片狼藉,這又是爲何?”
“呃……腓腓……”
“莫要再說是腓腓了,它昨夜睡在我房裡!”
“這個……那也不一定嘛,可能是你睡着了,它夢遊了,怎的就怪罪在我頭上?我不知道!”
“你……”
·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不知不覺中,我在挽瀾殿內竟已度過了兩輪月圓月缺。在這裡過活倒還算不錯,每日裡我都可沾着腓腓的光,吃上極可口的飯菜,不得不說的是,落離的燒菜的手藝確然甚佳,與香凝比之,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加上腓腓的口味貌似同我十分相像,是以每頓飯每道菜,俱要被我兩個掃蕩一空,月餘下來,我只覺我的裙帶都一日較一日還要緊了。
落離這一月來大抵已擺脫了鳳妍的陰霾,雖然他並未去見過鳳妍,鳳妍也再沒來過挽瀾殿,但我看得出他已然是消氣了,因他最近不光是言語間溫和了許多,偶爾,我閒來講個凡間的笑話與他,他甚至還會展眉一笑。如他那樣重心思的人,委實是難得。
然則,他雖是釋懷了,我的心煩卻日甚一日,一來,爲的是我翻天覆地都還未將那天機鏡尋見;二來,便因的是我無休止的夢遊,儘管我每日睡前都會四周設上結界,可第二天清晨一覺醒來,必定還是會躺在落離的枕邊。不過,好在我每日醒的都比較早,而他醒的又比較晚,故而至今他好像都還未發覺,起碼他從未提過,那應該就表示他不知吧。
其實,我也曾想過其他辦法,譬如一夜不合眼不入眠,但神仙也是有血有肉的,時長日久也同樣是會覺得困的,是以只要是我一個沒留神去會了周公,那翌日晨起便絕對不會睡在自己的榻上。閒時想起來,我都替自己臊得慌。
日暮時分,我百無聊賴地叼着根蒲草在後院的湖邊席地而臥,一旁隨意攤着幾本落離前些日裡拿給我的經卷,他說我心境太浮躁,念着可修身養性,還可提高修爲,如此,我便欣然接受了。因我單是尋了天機鏡還不夠,若是不能在短時日內恢復並加深仙力,那其結果,也定不會比上次好多少。於是乎,我近來也很是勤奮,不僅每日晨起會像在南海時一樣打坐修行,且晚飯之後亦會將晨時的功課再做一遍,自覺極爲受益。
我一面思忖着這天宮裡落離常去的地方,有哪些是我還沒翻找的,一面遙望着天邊幾片逐漸變換形狀的彤雲,忽然間,聽得頭頂有人問道:“這些經卷你可都記下了?”
愣了愣,我抽掉口中的蒲草,回道:“不曾,小仙愚鈍,自然比不得天君,這些個經卷甚爲繞口,且每卷書寫的又皆是雋永大道,小仙恐還要悟些時日。”
一陣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嗯~居然還有我最喜歡的拔絲地瓜和甜豆包,落離這娃兒真是……真是深知我心啊。
他俯身將地上的幾本經卷一一收了起來,既而走到一邊的八仙桌旁,道:“不急,你慢慢來即是,倘若有哪裡不懂,便來問我。”默了一會兒,他偏頭看向桌下,喚道,“腓腓,出來吃飯。”
“天君怎的每次都只喚它而不喚我?左右這一百年內,我還是你這挽瀾殿裡的人吧,難道竟還比不上這小畜生?”說着,我斜斜睨他一眼,從地上爬起匆匆跑到他對面坐下。
他淡淡地揚了揚脣角,看來心情不錯,然他卻並未回答我的問題,只兀自拿起腓腓餐盤上的筷箸,再次喚道:“腓腓,站到椅子上來。”
我彎下腰滿腹狐疑地朝八仙桌下看去,不知爲何,腓腓最近變得十分奇怪,不但不再給我抱了不說,就連大白天見了我時都要繞着道走,尤其是落離不在的時候,它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了什麼怪物似的,想是唯恨自己沒生得八條腿,逃得不夠快。
看着它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偎在落離的腳邊,時不時竟還要張嘴咬一咬落離的袍角,我沒好氣地問:“喂,小畜生,姐姐得罪你了嗎?爲何你這幾日來同我吃個飯,都要讓天君喚你許多遍?”
落離施術將腓腓從地上撈起放進他側面的太師椅內,轉而又安撫一番後,方與我道:“你不若再多安幾個罪名給它,那它必然不會再如現下這般躲着你。”
“哪有?”我澀澀地笑了兩聲,連忙執箸夾起一塊肥瘦剛好的紅燒肉放到腓腓面前的盤內,正色道,“腓腓,縱然你不是神仙,還只是一隻神獸,可神獸也要有神獸的覺悟和擔當,特別是做壞事要勇於承認纔對,不然,你會一輩子也修不出仙身的,知道了嗎?”
“呵。”落離冷笑一聲。
腓腓一雙大眼睛瞬間就被淚水填滿,眨巴眨巴,怯怯地看着我又向落離那邊靠了靠。
我想它一定恨死我了,然我又有什麼辦法?誰叫它是我唯一可用的擋箭牌呢?大不了它何時修成了仙身,說得了人話,我再與它道歉便是。
趁着落離今日心情尚還不錯,我打算將肚子裡憋了半月有餘的一番話拿出來與他說道說道,凡間雖有云: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是,香凝畢竟是我的交好了多年的姐妹,我總不能坐看她的命運如此悲慘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