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地君並未有要繼續盤問下去的意思,是以稍稍鬆了口氣,道:“地君好意小仙心領,只是,今次小仙前來到陰司爲的是一心尋人,呵呵,哪裡還能有闔眼高枕的時間呢?不勞地君爲小仙費心。”
他眨了眨眼,脣角的笑意一閃而過:“此人當真是命好,讓仙子情願不食不眠這般上心,叫我委實羨慕得緊!”說着,他用一種甚是難以洞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續道:“不過仙子大可不必如此費神,你看眼下的黃泉路上不是半個鬼影的也沒有麼?”
我前後極目遠望,果真如他所說一般除了我二人以外隻影未見,然則適才我竟沒有察覺出異樣。按說凡界每日都必有因各種緣由而喪命的人,可眼下的黃泉之路怎的卻是闃然一片?
“仙子不必疑惑。”想是地君見我不解,須臾,他曼聲解釋道:“因凡人魂魄乃是六界中的盛陰之物,午時又是一日中的至陽之時,鬼差若午時押解魂魄上路,必然連鬼門關都還未到得,那些魂魄就要煙消雲散了。故而鬼差通常從巳時便不再押送魂魄上路,直到過完未時方纔重新開始作業。所以,仙子每日裡可在巳時到未時之間歇息上三個時辰,畢竟縱是再叫人上心的事,也斷不能將自己累垮了不是?”
我轉首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頓覺他真是個既受看又貼心的好神仙,可腦海裡莫名地就冒出落離錦衣翩翩,身處紫薇花雨中回眸衝我微微一笑的情形,他曾經亦同眼前的這人一般又好看又細緻且又貼心,但想起之後發生的那些事,又兀然覺得意興闌珊。
收回神思,我朝地君福了福身,道:“既然如此,那小仙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地君殿下。”
“仙子切莫客氣,”他伸手將我扶起,“只是我這地府實非是什麼洞天福地,平日裡亦極少有仙友來訪,故客房甚是簡陋,還望仙子不要見怪纔好。再者就是,“他頓了一頓,又道,“雖然我從未與仙子謀過面,但我素來不拘於那許多的規矩,仙子今後就不必總這般客氣的喚我地君殿下了,怪繞嘴的,仙子直接喚我流雲方可。”
流雲……流雲?!
身旁男子朱脣翕動,一番話說的風輕雲淡,而我卻是聽得全身不由一震,最終又只得裝出一副淡然狀,道:“怎、怎會見怪,不會的流雲兄。”
倘或我沒記錯,眼前這男子應就是落離同父異母的兄長流雲,也就是當年與落離以修爲競太子時不戰而宣敗的那人!
思及此我一陣怔忪,怪道方纔我會覺得他那般眼熟,原來竟是如此!
我一手拂過額頭,手心已佈滿細細的水氣,暗自在心底裡回想了一遭先前與他的對話,自覺並未有什麼失言之處,是以蹀躞不下的心方稍得安穩。
可偏在此時,流雲竟突然轉身看着我,滿眼關切地問:“仙子的臉色怎的這樣煞白?可有哪裡不適麼?”
“有、有麼?”我頗有些心虛的化解道:“可能是這裡陰氣太盛,一時間有些不太適應的緣故罷。”靈機一動,我趕忙將話題岔開,“小仙飛昇前隨爹爹姓從,因在家中姊妹間排行第九,故爹爹賜名九九,流雲兄若不嫌,喚小仙九九便是。”
流雲眉頭舒展,脣角微揚:“嗯,九九。”
因我對外人本已甚是戒備,再加之剛剛又得知流雲乃是落離的兄長,於是乎,我便更加嚴謹的看着自己的這張嘴,每逢開口前都要先在腦海裡過上三遍。可也正因如此,導致我與流雲對話時總是慢上一步,生生將自己弄得一副很不靈光的模樣。好在之後的路上流雲沒再對我的事情刨根問底,而僅是閒聊了一些關於冥界的事,不然我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當場舌頭打結,或是因爲用腦過度而變得癡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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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燈花海的盡頭是一座座直聳入雲的嵬崿山體,山上似是寸草未生,一眼望去但見峰巒疊嶂黑壓壓的一片,給人一種一旦靠近便再難返還的錯覺。
一邊走着,流雲一邊擡手指向一座山頭,順着他手指的方位看過去,那處竟是人影幢幢,且一個個還皆是望眼欲穿的形容,流雲道:“那處是望鄉臺,用作鬼魂遠瞻往世的家鄉與故人的地方,看見此處後再行數百步就可到酆都城下了,待會兒我帶九九仙子四處走一遭,雖說沒有什麼雅緻的光景,但九九仙子今後既要在此住下,熟悉一番總是好的。”
流雲同落離一樣,說話的聲音亦是淡淡的,只不同的是流雲的脣角總是噙着一抹淺淺的笑意,而落離卻是常常微蹙着眉頭。以前我倒並未在意過這些,然現下憶起,想必是他心思太多才會至此罷。
“嗯,謝過流雲兄。”我低聲應下,可不知道爲什麼在臨近酆都城下時,心頭卻忽而生出一縷近鄉情怯之感,也許是心知這裡是我最後且又是唯一的希望,內心終歸是有些不忍戳破的吧。我一邊鼓舞着自己,一邊又不禁覺得甚是落寞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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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流雲所說一致,不消片刻我們二人便已行至酆都城樓的腳下,酆都城樓建在兩座山體的空隙之間,氣派並不輸於南天門那等的宏偉壯觀,但那金碧輝煌的南天門用的乃是金磚玉瓦所砌,而眼前的酆都城卻使的是清一色的灰磚青瓦,看起來極爲沉重壓抑不說,且越向裡走還會越覺得寒氣逼人陰風颯颯。
城樓上下守衛着諸多手持兵器的陰司鬼差,大抵是見他們君上歸來,個個都似打了雞血一般精神抖擻地跪拜道:“恭迎地君。”
聲音宏亮響遏行雲。
因到了酆都城內我便成了客人,故而先前我即減慢了兩步跟隨在了流雲的身後,適才我只顧着瞧鬼差們給他行禮,卻不知何時他竟已停下了腳步,是以我一個沒注意不偏不倚正好就撞在了他的背上,而他又偏偏立的巋然不動,這一下直撞得我愣了好半天。
霽色的身影轉過身來“噗嗤”一笑,竟是笑意難掩地問:“九九,可是將哪裡撞壞了麼?”
想着城樓上下還站了那麼多的人看着,我趕緊一掃滿眼金星,赧然道:“還好,呵呵,還好。”
流雲見我尚且無事,既而淡淡一笑,我本以爲他要轉過身去繼續方纔要做的事,殊不知,下一刻他竟出乎意料地擡起手揉了揉我的發頂心。他那廣袖輕揚,不經意地掃過我的鼻尖,癢癢的,忽然一陣風過,卷着金燈花淡泊如雲的清冽香氣,直叫人不禁覺得有些恍惚。
可是……可是我若沒記錯的話,我與他今朝相識不過半個時辰有餘,幾時就這樣親暱了呢?
我擡頭再瞧流雲,他正兀自一副渾然不覺的形容,旋即進一步走到我的身側,又轉身朝那些鬼差道:“此乃九九仙子,是本君新結識的仙友,你們仔細認識一下,往後九九仙子如要出入酆都城,萬不可無禮!”
“是!”守門的鬼差們齊聲應道,爾後,幾十雙鬼眼便聚精會神的將我打量着,我甚至都懷疑自己會不會頓時起火。
“流雲兄,我、我們可以進去了麼?”
私以爲,我此話說的完全沒有任何笑點可言,卻不知流雲怎的又擺出他的八顆皓齒,粲然一笑後方道:“嗯,九九同我進去吧。”
由此我總結得,天君一家大抵都有喜歡讓別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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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蹟》一書上記載說,自盤古大神開闢鴻蒙六界分化以來,酆都城即是六界中主掌輪迴的宥地。適才見城樓上下遍佈鬼差我已覺很是森嚴戒備,不想過了城樓的拱門之後,入眼竟還有一羣鬼差排成兩列肅穆相迎。鬼差們見着他們的君上又是一陣不能免俗的行禮跪拜,流雲將先前囑咐的那些話又與城內的鬼差說了一遍,末了,但見一人從旁側隊尾走出行到流雲的身旁,正是之前的那個仙官。
仙官笑臉相迎道:“君上,仙子的寢居我已收拾完畢,是否現在就帶仙子過去?”
流雲看了我一眼,回道:“不必了,我陪仙子四下走走,過會兒我與仙子一併回去。”
“啊!”那仙官聞言異常驚訝,實則他本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神仙,此刻卻偏是擺出一副晚娘臉,看着我道:“君上日理萬機,如若仙子不嫌,我願代君上陪仙子四下逛逛,如此可好?”言畢,他狠狠剜我一眼,那形容簡直就像我已將流雲生吞活剝了一般罪大惡極。
我按了按額角,心道他都這麼說了我又如何能拒絕?誠然我是不甚歡喜他的那張嘴臉,但也只得大度一笑,道:“自然不嫌。”
我口中的“嫌”字將盡,就聽身後猛然響起一陣高音唱喏:“急報——”
衆人皆轉身循聲望去,只見城樓外一人風風火火地騰雲往此處趕來,速度之快,我自以爲無可企及。那人在城樓腳前下了雲頭,大步流星地跑到流雲跟前,此時,我瞧他的臉色已堪比那黃泉路上的金燈花了。
“何事竟將你急得這般?”流雲一斂笑顏。
那人將四周之人看了一個遍,額頭急出豆大的汗珠,吞吞吐吐囁嚅道:“君上,這……”
見狀,我估摸着他要稟報的這樁急事,定是不便讓太多人知曉,是以我很是知趣地作一副善解人意狀,笑道:“流雲兄的公事要緊。”
他回我一笑,點了點頭:“九九稍等片刻。”話罷,那二人之間已多出一道禁音的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