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如我那時還殘存有半分做神仙時的記憶,我定會一腳將那人踢出門外或是避之不見,但最恨的便是這天意弄人,讓他傷了我一次還不夠,竟當真非要叫他徹底毀了我纔算罷休!
紫袍公子彼時甚是彬彬有禮,可是,分明是他用了術法纔打開了我家小院的門,他卻謊稱是門鎖出了問題,還自稱是我家附近新搬來的鄰居,初來乍到特地前來拜訪拜訪。顥玉見他明眸善睞倒也未曾生疑,而我,則是因爲好容易碰見了個不嫌我相貌怪異,且俊顏如斯的人,更是畢恭畢敬的端茶遞水絲毫不敢怠慢。
之後的時日裡,我與顥玉的小院內便常常多出了一抹身影,那人時而提兩壺酒來與顥玉對飲,時而揣來一堆酥酥軟軟的點心給我吃,時而上門像模像樣的向顥玉探討些捕魚之術,時而又攜了筆墨紙硯在小院內教我識字唸書。因着顥玉不會講話,我從小便沒有名字,紫袍公子還佯裝煞是好心的幫我取了個名字,喚作竹兒,旋即他又在我名字的一側寫出“落離”二字,並告訴我,他即是喚得這個名字。我看罷不由得連連搖頭,覺得他名中帶一“離”字,委實不吉利了些,他卻只是但笑不語。
我着實佩服孟婆得緊,她那一碗湯藥下去,我忘了落離也罷,竟連自己用了九萬餘年的名字,聽了都不覺得有半分熟悉之感!
後來,我與顥玉見落離總是孑身一人便問起了他的身世,而他卻只道是父母早亡,自己流離失所無奈輾轉到了此處,便再無下言。得知此事,我與顥玉對落離的同情心更加氾濫,加之他的那處院落離我們的住處確然十分之近,故而,我們三人便如同成了一家人一般,有事沒事便鎮日裡膩在一起。
有一日,猶記得那天的天氣極是酷熱難耐,是以我們三人吃了晚飯後便歇在藤蘿架下乘涼,我正兀自看着天上的星星,落離卻突然問我道:“竹兒,你……你可想過要嫁人麼?”
聽了此話,顥玉執着茶盞的手竟倏地一顫,登時,茶盞便掉落在了地上,應聲而碎。
我起身去竈房拿掃帚,邊走邊回道:“落離君真是會開玩笑,就我這鬼模樣,只怕沒哪個膽大的敢娶我過門吧!”
沉默了一忽兒,他又道:“那……竹兒你覺得我可否能如你的意呢?”
“啊!”落離這一番言語,讓我止不住一個恍神,剎那間,地上的碎片就生生將我手指割出了一道半寸有餘的血口子,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問:“你、你不是瘋了吧落離君?”
無視顥玉的存在,落離上前急忙牽了我的手,既而自廣袖中掏出一隻小巧精緻的盒子,又取了裡面的物事小心翼翼地塗在了我的手上。頓時,我只覺一片清涼,前一刻還汩汩冒着鮮血的傷口竟是眼看着慢慢癒合了,直叫我與顥玉二人看得瞠目結舌。
瞧着我與顥玉疑惑不解的神情,落離赧然道:“先前未曾提過,二位莫要介懷,實則我也不過是天生身懷異能,偶爾能爲他人去個病消個災什麼的,委實不足掛齒。”落離頓了頓,面上越發紅豔,“竹兒,其實我以爲你的相貌都是其次,怎的我都歡喜,不過……你若是願意嫁給我,我定可幫你醫好這紫發紫眸之症。”
落離的話讓我有些不能反應,因着彼時我左右不過只是個凡人,沒有那麼多的開悟與灑脫,相貌對於我而言,其實還是個頂頂重要的物事的。
顥玉坐在一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落離,貌似糾結了一番之後,帶着滿面令人費解的神情雙手不停地比劃,大致意思是在確認落離適才說的話能不能當真。
落離頷了頷首,道:“此言非虛,我自然是可以醫好竹兒的,可是……我歡喜她,希望她能委身嫁於我。”
顥玉得了確定亦點了點頭,但片刻後,卻是緊蹙了眉頭將我看着,我被他看得很是不知所措。
雖說我與顥玉自小到大基本可算是形影不離的,但也正是因爲如此,故而,我自始至終對他懷着的也從來都是一份兄妹之情,若說起他對我的心意,我也是直到他臨去的那一刻才知曉的。況且先前我一直以爲,顥玉的不娶,是因爲怕新來的嫂嫂待我不周,而我這麼一直拖着不嫁,反倒是誤了他的終身。
不曉得是我太過膚淺,還是天上的女神仙們多半都太過膚淺,但不得不承認是,落離確是個相貌極其標誌的男神仙。不過,大致算起來我還是不算太膚淺的,起碼在南海紫竹林裡的九萬年中,我真真歡喜的其實是落離對我的那份好,還有就是他的品行。然而那一世,我不僅僅只歡喜了的他的脾性情趣,也同那些個膚淺的女神仙們一樣,歡喜起了他的相貌。可轉念想想我又認爲,也可能是那一世我容貌生得太過不濟纔會如此吧!
先前礙於我的皮相和落離的有着雲泥之別,故平日裡的雖然時常相處,倒也從來沒有生出過別的什麼心思,但是,眼下他既已說了可以醫好我,我竟頓時覺得,嫁給他無疑就是我這一生最好的歸宿。
可是,我終歸是個女孩子家家,縱然是裝,也要裝出幾分矜持樣不是?總不能讓別人笑話了去,是以我深深憋了一口氣,直到感覺雙頰有些發熱後方才擡起頭來,應道:“呃……這個嘛……本姑娘需得仔細考慮考慮。”
聞言,但見落離脣角上揚鳳眼含笑,爽朗道:“好,三日後我來向你討結果,你若同意我便將你醫好後娶你過門,你若不同意的話……”說着,他故弄玄虛的頓了一忽兒,片刻後,竟是笑意更濃道:“你若不同意,我便將你醫好後搶你過門!”
“什麼?!”我不禁有些震驚,顥玉在言語上雖不能表達,但他那一副詫異的形容卻業已將他出賣了。
“嗯,你仔細考慮吧竹兒,這三日我是絕不會來打擾你做決定的。”撂下這番話,落離便帶着些微幸災樂禍的神情優哉遊哉地離開了小院。
我蹲下·身子繼續收拾地上的殘局,不由得咕噥道:“怎的……怎的以前就沒發覺落離君其實匪氣十足呢?既然他自己都這麼說了,我還需考慮個什麼啊?”
那晚,收拾完地上的茶盞碎片,待我起身時顥玉已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只道他是出去一整日累了就回去休息了,不多時,便也無甚在意的回房歇下。
誰知,第二日晨起,顥玉一大早竟就來叫我的門,我打開門,見他似是一夜未眠般雙眼猩紅,手中還拎着個小包裹。他神色黯然,緊抿雙脣轉身朝廳堂的方向走去,彷彿還帶着什麼沉重的心事,見此狀,我也只得頂着一副惺忪的迷糊模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來到廳堂,顥玉將手中的包裹放在了堂前的几案上,然後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剝開來,我禁不住冒出各種猜想,卻萬沒有料到,當最後一層包布打開時,裡面竟呈現出一套紅豔豔的裙衫,那裙衫上有金鳳翩飛芙蓉扣,下繡鴛鴦雙嬉雲紋間,不是嫁衣卻是什麼?
我揉了揉眼睛看向顥玉,見他一臉的陰霾已消失無蹤,且還雙眼含笑的比劃着告訴我說,那嫁衣是他這做兄長的送於我的,又說能將我託付給像落離這樣的人,他也可以放心了。
彼時,我清晰的記得我抱着顥玉的胳膊開心了好半天,可眼下想來,我卻真真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一者,是爲了懲罰自己傷了他還不自覺,再者,即是恨我重生一世竟還會再次中了落離的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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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落離果真一早便來到了我與顥玉的家中,我原本以爲他當即就會叫我從了他過門的,殊不知他卻只是給了我一丸丹藥,說是吃下後我就能變成一個正常人了,我甚是感激。
交待過我丹藥的用法和服用時辰,落離忽然很是意外的跟我說他明日要出趟遠門,但十日之內一準會回來,還叫我十日後穿戴整齊,他一回來便八擡大轎名正言順的將我風風光光娶過門去。我問他家中不是無人了麼,爲何還要出遠門?他卻說老家還有些要緊的後事需得他親自回去處理,我想再多問,他竟就嗤笑我好沒耐性,這般急着要嫁給他,是以留他吃了午飯後,我便將他攆走了。
是夜,按照落離的囑咐我將他給我的丹藥合水吞下,小時候頭疼腦熱之時其實也吃過這樣的藥丸,可是,這個味道好特別,除了帶着些許苦澀的草藥味和落離身上獨有的香味外,嚼着嚼着竟還有股津津的肉香,不過倒是挺好吃的。
原以爲吃了藥丸之後我定要受些罪方纔能好起來,誰料隔日晨起,我竟不疼不癢出乎意料的變成了一個正常人,顥玉見着我的模樣歡喜驚詫了許久,還說我原本生的就已經很受看了,這麼着反倒有些太過飄渺了,我直被他誇得心花怒放合不攏嘴的傻笑。
餘下的十天裡,顥玉天天帶我到街上游玩,哪裡人多他便帶着我到哪裡去,似是恨不得將前十九年他沒能陪我做過的事在一天內完成一樣,從日出到日落,我們二人吃喝玩樂東遊西晃,遊逛的沒有氣力了,即尋個茶樓聽聽書喝喝茶,日子過得好不舒心。
只是,十天期限太過短暫,一晃便過去了。依稀記得最後的那一天傍晚,我到市井上的酒肆裡抱了兩壇烈酒回家,尋思着在當夜與顥玉一醉方休,也不知是預感還是其他什麼,彷彿中就是覺得以後便沒有日子了一般。也就在那一夜,素來不允許我喝酒的顥玉,與我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渾渾噩噩中我問他,待我嫁了之後爲他尋個好姑娘給我做嫂嫂可好?印象裡他卻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再後來,我便在藤蘿架下睡得人事不省,什麼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