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鬱鬱不樂了許久,若是擱到平常,章皇后早不知心疼成什麼樣了,忙不迭的要順着他,哄着他,讓他喜笑顏開。可是這回不一樣,章皇后想了許多法子來哄他,卻不是他最想要的那種-他最想要什麼,章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十皇子知道,皇帝也知道,章皇后這是鐵了心了。
章皇后能不能拗得過皇帝?不能。皇帝就算一時內疚憐惜,答應過她,“小十的教養、婚事,全憑你做主”,可皇帝又不是尾生一類的人,會把守信用看的比天大,爲了守信用,即便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皇帝若要翻臉,章皇后一點辦法也沒有。
皇帝拂袖而去,章皇后就要跪在宮門外脫簪待罪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地位就是這麼天差地遠。皇帝若真是做什麼事情,章皇后根本攔不住,阻擋不了。
可,那是在皇帝活着的前提下。皇帝今年已經五十多了,又體肥,身子不好,他能活到什麼時候,沒人能預料。或許他會很長壽的活到七十歲,也或許,三年兩年的,他就會撒手而去。一旦皇帝去了,他的話、他的意旨,也就沒了效用。
皇室是真真正正的人一走茶就涼,新君登基之後,老皇帝的遺言,對他往往沒有約束力,就是一張廢紙。他若不想聽,就會千方百計迴避,甚至更改。
假如皇帝有一天去世了,太子登基,十皇子的前途掌握在誰手裡?章皇后啊。她是太子和十皇子的親孃,太子和她相依爲命這麼多年,母子感情深厚,不可能不聽她的。對十皇子,他們一定是疼愛的,很疼愛,可是,“小十,娘是爲了你好。”“小十,要孝順,聽孃的話。”他們會替十皇子做重大決定,卻不會顧及十皇子的心意。
孩子,娘是爲了你好。天底下多少做母親的,在血淋淋傷害兒女的時候,打的都是這個旗號。
沒了皇帝,十皇子的日子會很艱難。章皇后這位皇帝的結髮妻子、中宮皇后,這些年來爲丈夫的花心和美麗的妃子傷了多少心,生了多少氣,一旦她成爲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要指望她會慈眉善目通情達理,她要多少怨氣要渲泄,怎能容忍有人和她唱反調。即使是她的親生兒子,也不行。
如果十皇子今年不是八歲,而是十八歲,皇帝纔不會放任不管。他可以很乾脆利落的下道旨,聘阿玖爲十皇子妃,舉行過盛大婚禮之後,挑一處富庶的封地,把小兩口放到藩地上,自由自在度日。可是十皇子還小,離成年還早着,別說皇帝不方便給他定娃娃親,就是定了,也沒用。只要皇帝活不到十皇子成年,章皇后一旦大權在握,有的是法子折騰生事。
所以,十皇子很明白,他未來如何,取決於最溺愛縱容的皇帝老爹能活多久。皇帝也明白,小十的前途,跟自己的壽命息息相關。“放心,爹會很長壽。”皇帝拉過十皇子,微笑告訴他,“爹的小十還沒長大呢,十一十二十三更小,有你們幾個小淘氣,爹不長壽不行啊。”
十皇子眼淚更加洶涌。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十皇子眼圈還是紅紅的。他晚飯常常是在坤寧宮和章皇后一起的,今晚也不例外,章皇后瞅着小兒子沉默不語的吃飯,臉上一絲笑意沒有,眼圈還是紅的,心疼壞了。
“小十,娘要在宮後苑辦個賞花宴,宴請二三品大員的家眷。”章皇后柔聲說道:“也把你小師妹請來,好不好?到時你便做個小主人,陪你小師妹四處玩耍,好麼?”
十皇子放下青花小瓷碗,神色認真,“我小師妹真的是獨一無二,您說要她和曹徽音做姐妹,她便不高興了。娘,讓我小師妹獨一無二,好不好?”
章皇后是真心想哄小兒子開心,讓他有個笑臉的,可是讓她承認阿玖獨一無二,她哪裡肯。章皇后淡淡一笑,“做人不能太小氣,女子尤其應該大度,能容人所不能容。小十,你小師妹這度量,可是不行。”
跟你玩,還要獨一無二,這純屬妄想。
十皇子沉默片刻,慢吞吞說道:“那,不必請我小師妹了。娘,我喜歡跟她玩,可是,我不愛讓她受委屈。”
章皇后真是恨鐵不成鋼。小十你是皇子啊,還是嫡出皇子,你是我親生的,太子是你大哥!不管你愛和誰一起玩,都是她的福氣,你真不必這麼善解人意,太爲她着想!她應該圍着你轉,纔是個道理,明白麼?
“真的是太小氣了。”章皇后提起裴家那囂張的小姑娘,沒好話。
“我喜歡她小氣。”十皇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說道。
她小氣怎麼了?我就是喜歡。
章皇后扶額。小十,你小時候娘整天焦頭爛額的,管你管的少,你打小聰明機靈,才兩三歲,你便會邁着小短腿,順着穿堂去找你爹玩耍,你極少讓娘操心,是個多懂事的孩子!這會兒你大了,怎地學會和娘唱反調了呢,娘是爲你好,你卻什麼也不管,就會偏向你小師妹。
你的王府中若有個小氣的女人,你日子會很不舒心的,知道麼?只有她大度,賢惠,順從,才能把你服侍好了。娘都是爲你好,小十,你怎麼就不領情呢。
章皇后很氣悶。
裴家。阿玖一直心虛着,逢人就討好的笑,好像多笑幾回,能減少幾分內疚感覺似的。阿玖確實對家人非常抱歉,都是爲了自己,祖父祖母纔會正面和章皇后對上,這種行爲固然是有風骨有氣節,可也蘊含着危險:封建時代,皇權至上,做臣子的要和皇家過不去,總歸不是好事。
今天呢,又善良又正直來爬牆,還是爲了自己。夏日炎炎,可阿玖在乍一見到又善良又正直的時候有些吃驚,也有些歡喜。因着這份歡喜,阿玖面對祖父祖母和爹孃的時候就更內疚了。
祖父聽到十皇子的所作所爲,本是很生氣的,可是看到阿玖討好的笑容,祖父卻是心疼,“和囡囡無關,有些人家教差。”怎麼教孩子的,讓他大夏天的頂着炎炎烈日,到別人家爬牆?很好玩麼,有意思麼。
裴大爺很是贊成,“對,家教太差了!”他爲人方正,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位堂堂皇子,怎麼會到大臣家裡中爬牆,嚇唬裴家的寶貝小阿玖。
裴三爺笑的明朗,“都怪咱家小囡囡太可愛了!”小阿玖,別這麼笑了,這個真不怪你,是你太可愛了呀,可愛又不是罪過。
阿玖連連點着小腦袋,感動的不行。三爹您真是太會說話了,可不是麼,別的都不怪,是我太可愛了呀。唉,我這可愛是天生的,沒法子,沒法子。
裴二爺看着阿玖這小模樣,忍不住笑了。阿玖,乖女兒,你真是數年如一日,從小到大都是這般自戀、虛榮啊。可是,你便是自戀、虛榮,也顯着無比可愛。
祖父和爹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安慰着阿玖,阿玖乖巧的點頭,“是,不多想,不理會他。”又善良又正直,你還是別來我家爬牆了,看看,我祖父和爹爹們如臨大敵一般,我多過意不去呀。
把阿玖哄回去睡覺之後,裴尚書和三個兒子坐在院子裡一株白木香樹下,乘涼、說話。白木香是一種香木,樹底下沒什麼蚊子,夜深了,一陣陣涼風吹過來,清爽愜意。
“依我看,早點尋個妥當人家把咱小阿玖聘出去吧,省的夜長夢多。”裴大爺出着主意。
“我看行!”裴三爺來勁了“我岳父岳母喜歡小阿玖呢,說徐家的潤哥兒、深哥兒、浩哥兒,隨咱家挑。”徐潤、徐深、徐浩,全是魏國公的孫子,年紀都在六歲、八歲之間,和阿玖算是年紀相當。魏國公府不只富貴逼人,子弟的教養也很嚴格,裴三爺還是很滿意的。
“顧家也有合適的孩子。”裴大爺笑道。顧氏孃家那位族兄,有個嫡出的小兒子,嬌慣的很,他到裴家來玩過,一見阿玖就喜歡。
其實像阿玖這樣的小女孩兒,很少有人會不喜歡她。她長的好看,樣子機靈,言談舉止既滿是童真又很合時宜,逢人就笑,那甜蜜的笑容,讓人心裡暖暖的,別提多舒服了。
眼瞅着大哥和三弟越說越起勁,裴二爺白了他們一眼,“我閨女還小呢!沒聽說才五六歲的小姑娘就急着說婆家的,才這麼大一點兒,誰知道孩子長大後是個樣子?徐家的男孩兒也好,顧家的男孩兒也好,若不是長大後人品出衆,才華橫溢,就別想打阿玖的主意。”
“這不是被人家逼上門了麼。”裴三爺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逼上門的還是皇家,咱們不同意不答應,早早的把阿玖聘出去,也是個法子。魏國公府家風好,子弟沒有不出色的啊。
“是啊,這不是想把登徒子擋在門外麼。”裴大爺也有些訕訕的,感覺自己是亂出主意了。二弟你別這麼看着大哥了,大哥這不是怕一個不小心,咱家小阿玖被皇家硬搶了去麼。
裴尚書慢悠悠搖着扇子,“囡囡還小,親事免提。及笄前後,纔是議親事的時候。到時囡囡十五,男方大上兩三歲,十七八歲,人品性情都能看出來了,好不好的,咱們才心裡有數。”
裴尚書話一出口,三個兒子都不敢有異議,“是,您老人家說的對。”
大夏天的,天熱,本來就睡不着覺,又遇着十皇子到裴家爬牆這回事,爺兒四個更不想回房歇息了,索性坐在白木香樹下,悠閒的聊着天。
“就是皇后同意,咱家小阿玖也不嫁到皇家。”裴大爺認真的說道:“爹,朝裡那些親王是個什麼樣子,您還不知道麼?哪個王府裡不是美女成羣?小阿玖可不要過那種日子。”
“大哥說的對!”裴三爺拍拍大腿,“咱家嬌生慣養的姑娘,到他家給管一幫子鶯鶯燕燕去?簡直令人作嘔!爹,阿玖的小女婿,非得潔身自好不可!”
裴大爺、裴二爺都表示同意,“那是必須的。自命風流的才子也好,流戀花叢的紈絝也好,都不能要。不是正人君子,一律拒之門外。”
然後,裴大爺兄弟三個開始熱烈的討論起來,什麼樣人家的子弟才配得上小阿玖。裴大爺還是覺得讀書人家的子弟最好,知書達禮,溫文爾雅;裴三爺覺得勳貴家的孩子也不錯,能文能武,氣慨豪邁有擔當,能爲妻兒撐起一片天;裴二爺是既嫌世家大族規矩嚴,又嫌新貴人家架子大,瞅來瞅去,沒一個他滿意的。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二哥,難道囡囡要嫁給神仙?”裴三爺跟二哥開着玩笑。
“神仙可不行,住在天上呢,離的太遠。”裴二爺搖頭,“囡囡得嫁的近才行,時不時回孃家看看,省的把我和她孃親想壞了。”
兄弟三人哈哈大笑。
裴三爺熱心的盤算着,“二哥,翰林院是不是有位叫周澹的名士?聽說他出自江東周氏,家規很嚴,非四十無子,不可置妾。二哥,這樣的人家很好,可以給囡囡看看。”
裴二爺微笑搖頭,“不可。三弟,周家確有這樣的家規,不到四十,不可置妾。可是,周家很富裕,家族又大,族中子弟回到家裡,有貼身服侍的丫頭;出了門,挾妓遊玩,風流自賞,更是常事。這樣的人家,糟心事一樣很多。”
家規,能保證一個女人的地位,保證不了她的幸福生活。還是要看人的,有些男人就是能夠潔身自好,有的男人,一有機會就要偷猩。不置妾,可是回家有婢女,出門有風塵女,一樣給人添堵。
“還有這麼個內情呢?”裴三爺瞠目結舌。裴大爺拍了拍他的肩,“老三,你還是太嫩了,太嫩了。”裴二爺微笑,“三弟,年輕啊。”裴三爺因爲這個被兩個哥哥笑話了一通,覺得顏面大失,氣咻咻的。
裴尚書收起摺扇,裴二爺知道父親這是有話要說了,忙衝弟弟使了個眼色。裴三爺乖覺,忙從父親手裡接過摺扇打開,殷勤的左扇扇,右扇扇,“爹,您說吧,我們聽着呢。”
“什麼樣的人家,什麼樣的子弟,當然重要。”裴尚書慢悠悠說道:“不過,更重要的是囡囡自己,懂麼?囡囡若心地清明,總能把日子過順心了。”
裴二爺想了想,“爹,您說的有道理。咱們不只要替囡囡打算將來,還要把囡囡教導好了。”裴三爺弱弱的反對,“我覺得吧,囡囡這麼小,只要痛痛快快的玩耍就行了。”裴大爺瞪了他一眼,“你說的不是囡囡,是你自己吧?三弟,你年紀不小,也該奮發上進了。”裴三爺被他說的低下了頭,不敢吱聲。
裴尚書笑了笑,“什麼琴棋書畫,女工紡織,都是小事。中郎,囡囡要明理,會審時度勢,知道取捨,這纔是要緊的。切莫拿些蠢書,把囡囡教傻了。”
裴二爺還來得及開口,裴三爺不滿的嘟囔,“把囡囡教傻,誰有這本事?囡囡聰明着呢,聰明過人。”裴大爺訓斥他,“越發沒規矩了,敢跟爹頂嘴?”裴三爺規規矩矩的站起來準備挨訓,誰知裴尚書微笑看了他一眼,“三郎也沒說錯。”裴三爺大喜,示威一般的看了大哥一眼,得意洋洋。
夜涼如水,父子四人又坐了會兒,也就散了。
過了沒幾天,十皇子抱着僥倖心理,又一次帶着錦衣衛到了裴家圍牆外。梯子才架上,他還沒往上爬呢,錦衣衛首領忽地顏色大變,“保護殿下!”錦衣衛兵士團團圍住十皇子,心裡都是捏了一把汗。怎麼了?首領怎地這般慌張?十殿下可不能出事啊,他要是有點什麼,大傢伙都別活了。
圍牆上站着位瘦瘦小小的男子,氣定神閒,淵渟嶽峙,雖穿着門房的衣裳,卻彷彿有着一代宗師的氣度。一陣微風吹過,他衣袂飄飄,看上去更是仙氣十足。
---你小子今天不看大門了,改巡邏?我們纔到,你就現身了,連一時半刻也不肯等麼?太不給面子了!錦衣衛首領看着牆上這人,氣炸連肝肺,挫碎口中牙。
門房連句話也懶得跟這撥人說,靜靜做了個“請”的姿勢,意思就是走吧走吧,慢走不送。錦衣衛首領又是生氣又是沒辦法,偷偷看向十皇子。只見十皇子默默站着,神色倔強隱忍,過了會兒,他小手一揮,示意撤退。
錦衣衛首領暗中鬆了口氣,喝令兵士們上馬,簇擁着十皇子,疾馳而去。十皇子騎在小馬駒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圍牆上那瘦瘦小小的男子依舊筆直站着,紋絲不動。
小師妹祖父是從哪裡找來的這個人啊,身手這麼好。這樣的武林高手,不知要多高的薪酬才能請到?小師妹祖父很清廉的,從不貪污,那他請這樣的高手,一定是從自己俸祿裡擠出來的了。
“爹,您能給裴尚書減些俸祿麼,讓他養不起武林高手。”十皇子回到紫禁城,孩子氣的要求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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