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希靈微微仰着臉,對鏡中的自己出了神。
這是她一個隱秘的習慣,她盯着自己,以審視的姿態,並非孤芳自賞。黑髮烏亮,卷中有序,整整齊齊的垂了肩膀,拍了胭脂的小臉蛋泛着孩童般的鮮色。忽然擡起一隻手,她將小拇指肚上的一抹口紅抹上了嘴脣。
她尚未長成動人的女郎,但她知道,洋娃娃也有洋娃娃的美。
眼睛橫向窗外,她看到了院子裡的容秀。容秀站在大太陽下,正在擺弄一條舊手帕。毒太陽會曬黑人的手臉,但那個傻丫頭不在乎,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
希靈收回目光,同時像個得意的小女孩一樣,搖頭晃腦了一下——她就愛容秀是個漂亮的傻丫頭。
身後的大鐘噹噹噹報了時,到該出發的時候了,希靈站起身,照例拍了拍身上的連衣裙,又擡腳踩上凳子,很細緻的提了提腿上的長筒襪子。隨即翩然的一轉身,她昂首挺胸的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她就聽見院子裡來了外人。
午後時刻,張媽躲進廂房睡午覺去了,容秀初來乍到,也不認得誰是誰,手足無措的對着來人只是微笑。來人是個中年的婦人,周身服飾華麗,頗有一點貴氣,上下將容秀端詳了幾眼,她遲疑着問道:“你是表小姐院子裡的?”
容秀剛要回答,然而黑洞洞的正房門口,已經站住了肅希靈。房門大開着,希靈一手扶着門框,一手背在身後,對着中年婦人忽然一笑:“二姨娘。”
二姨太立時撲奔了希靈去,希靈瞥了容秀一眼,看她還沒有主動進房端茶遞水的眼裡,反倒是放了心,徑自伸手關了房門。
在無人處,她從二姨太手裡得來了一掛很大的珍珠項鍊。二姨太在何總長跟前是失寵的人了,然而和容秀之父異曲同工,也有一手賭癮,入不敷出的時候,只能是拿了體己東西往當鋪裡送。何府的姨太太,親自跑當鋪是不成體統的,倒是讓身邊的心腹跑腿,然而心腹老媽子抓住了主人的短處,常比仇人更難纏。
這個時候,無依無靠、無黨無派的表小姐就從天而降了。
“這掛鏈子在洋行裡賣一千五六百呢!”二姨太殷殷切切的囑咐她:“你怎麼着也得給我換個七八百回來。”
希靈拉開抽屜取出紙筆,往二姨太面前一推:“你寫字據。”
然後她拿了項鍊比在胸前,自顧自的照鏡子。讓她替姨太太們分憂,可以,但是需得有字有據,字據即是把柄,有把柄在手,她不怕姨太太們恩將仇報,反咬自己。
“下午我要出門,明天把錢給你。”她慢條斯理的說話,看着二姨太寫字據。等二姨太慌里慌張的走了,她擡腿正要上牀把珍珠項鍊收進自己的保險箱,冷不防窗戶被人敲響了,她回頭一看,就見容秀的鼻尖在窗玻璃上貼成了個小三角。
容秀很快樂的向她做口型:“小姐,該走啦!”
希靈很奇異的慌了一下——本來她的一切觀念都是可有可無,包括時間觀念,但今天等她的人乃是何養健,多久沒和何養健好好的相處過了?太久了,何養健現在人大心大,已經不很愛回家了。
於是把項鍊和字據往抽屜深處一送,她快步跑出房門,對着容秀展顏一笑,又一伸手:“走!”
容秀拉起她的手,感覺自己像是拉起了個小妹妹。兩人就這麼並肩走過寂靜院子,一路小跑着往前去了。
在何府角門外,希靈看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站在一輛蓄勢待發的林肯汽車旁,正在面無表情的抽菸。他不是講武堂的出身,然而不知怎的,會有一點軍人之姿,可以站得高而筆直。聞聲扭頭望向希靈和容秀,他沒有反應,平淡的單只是望。
希靈放緩了腳步,兩隻手開始汗津津的發燒。對着何養健一翹嘴角,她一邊走,一邊笑出了一排細白的牙齒。及至雙方近到咫尺了,何養健伸手拉開後排車門,態度很安寧的說道:“小丫頭,請。”
說完這話,他又對着容秀微微一點頭。容秀嚇得立刻低垂了眼簾,而希靈鑽進汽車裡,心裡的感覺是又甜又痛——“小丫頭”是何養健對她的暱稱,她願意在何養健那裡佔有一個暱稱,然而小丫頭三個字,又是她深惡痛絕的。
汽車駛上道路,她盯着前方副駕駛座上的何養健,忽然開了口:“表哥,我馬上就要過十七週歲的生日了,已經不是小丫頭了。”
何養健轉過頭,給了她一個側影:“生日想要什麼?我送你。”
希靈向前一撲,撲到了何養健的座位靠背上:“我要——”她拖長了聲音,自己都感覺自己甜膩到了做作的程度:“我要表哥請我玩一天,怎麼樣?家裡頂數表哥對我最好,除了表哥,也沒別人肯給我過生日。”
何養健轉向前方,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我有公務嘛!”
希靈還要說話,然而汽車速度太快,天殺的東安市場竟然已經到了!
汽車伕靠着路邊緩緩停車,何養健回頭對肅希靈說道:“下次有事,直接找我,或者往我樓裡打個電話。一家的人,何必還要費事寫信?”
希靈笑道:“我不找你,我懶得走路,我院子裡沒電話,我也不好意思總去別人的屋裡借電話。以後有事找你,我讓容秀替我傳話。正好容秀好看,你見了她一歡喜,想必對我也會有求必應了。”
何養健掃了容秀一眼,然後說道:“淘氣。”
希靈嘻嘻哈哈的帶着容秀下了汽車。待到汽車開遠了,容秀怯怯的站在原地,小聲說道:“小姐,你別當着外人拿我開玩笑了,怪不好意思的。”
希靈向她抿嘴一笑:“你敢說大少爺他不好嗎?好些摩登小姐想見他還見不着呢!”
“我不是說他不好,我是——我是——”
希靈見容秀急紅了臉,就很親熱的挽了她的手向前走,不肯讓她繼續窘迫。容秀身不由己的跟着她前進,心裡就覺得這位小姐太好了,好得簡直讓人渾身不得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