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一家如期啓程,順着長江往西南方向去了。陸克淵終究還是個有辦法的,讓他們能在頭等艙中舒舒服服的度過漫長旅途。希靈一路上一直在和小桐嘁嘁喳喳的咬耳朵。並不是說情話——老夫老妻的,還說什麼情話,他們討論的乃是更爲實際的問題:到了重慶之後,怎麼辦?
兩人都沒去過重慶,所以這個問題目前暫時無解。好在這兩個人也都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總不至於怯,況且手裡有錢,底氣很足,到了哪裡都是闊的。
父母是理智的,女兒想起了哥哥,卻是又賴賴的哼唧起來。希靈走到哪裡。小黛跟到哪裡,她也不是哭,也沒有話要說,單是做出一副身心皆難受的樣子纏人。
希靈知道自己是她的主心骨,她現在心裡難過,自然是要眼巴巴的跟着自己。然而小桐看不下去了,一聲吆喝,把小黛攆到了一旁去。
希靈不許小桐對小黛太兇,讓小春的媳婦帶着小黛到甲板上去看風景,等到小黛走了,她纔對着小桐一笑:“你啊,還是沒學會當爹。”
小桐對她連連的招手:“你過來,咱們接着說咱們的。”
希靈依言走過去,繼續和小桐商議未來的大事,結果大事還沒商議出眉目來。客輪就已經靠岸了。縱有丸弟。
希靈一家離船登岸,抵達重慶,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無可計數,一家三口加上小春兩口,全都忙得發瘋。於是等到玉恆接到小黛寫來的長信之時,已是深秋時節了。
小黛這封信。寫得很長,把她在重慶的生活細細的描繪了一遍——她們一家這一次住進了歌樂山中,然而這裡的住進山中,可不是貶義。山裡風景優美,座落着許多別墅,其中有一幢房子,就是吳公館,家裡人口少,房屋還空着好幾間,其中有一間頂寬敞的,她想着只要擺進幾樣傢俱進去。就可以給哥哥住了。
她並沒有在信中對玉恆談情說愛,所講的都是家長裡短的平常話,然而玉恆將這封長信反覆的讀了好幾遍,越是讀得細緻,越覺得小黛正在信中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過去找她。
其實,他又何嘗不想她呢?他不只是想她,他甚至連那個女人都有一點點想念了。畢竟是平日裡常常見到的人,忽然間見不到了,他怎麼能不在乎?
想到這裡,很少惆悵的玉恆,今天惆悵了。
他也有過命的好兄弟。但是有的心裡話,他對他們講,有的話,他寧願藏在心裡,因爲知道自己即便說了,那幫傢伙也聽不懂。或許可以去對叔叔說一說,不過叔叔也未必是他的知音,況且他現在也懶得出門。
他之所以懶得出門,是因爲街上現在到處都是日本兵。有時候出一趟門,不過是幾條街的距離,竟要接受好幾撥日本兵的檢查,檢查完了還不算,還得給他們鞠躬。玉恆一直認爲自己的腦袋高貴得很,對着何養健都不輕易的低,如今讓他向日本兵彎腰行禮,他心裡實在是受不了。
然而天津城就是這麼大,他不能因爲這個,就永遠不出租界啊!
在家裡左思右想了良久,末了他一狠心,決定今天豁出去不要尊嚴,出一趟門。從他這裡到日租界,路途不算遠,如果運氣好,也有不接受檢查的可能。而且此刻不走,過一會兒天黑了,就更出不了門了——夜裡的日軍巡邏隊更兇惡,若不是有了火燒眉毛的急事,現在夜裡是沒有誰肯隨便往外走的了。
玉恆收拾停當——現在去見叔叔,天黑回來也沒關係,叔叔會用汽車把他送到家門口,而且日本兵不敢攔他的汽車。
鎖了大門走出衚衕,玉恆一路走得很小心,然而事與願違,在馬上就要進入日租界的時候,他被路口的日本兵攔住了。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玉恆的預料。那日本兵不知怎麼就盯上了他,對着他搜了又搜,玉恆被他從頭到腳摸了好幾遍,心裡也有了火,他瞪那個日本兵,那個日本兵也瞪他,他擡胳膊去擋那日本兵的手,胳膊一掄,結果手背就打上了那日本兵的下巴。日本兵大喝一聲,舉起槍就砸向了他的腦袋。
若不是何養健的汽車及時路過,紅了眼睛的玉恆很可能就吃了日本兵的槍子。饒是如此,何養健把他從關卡救到汽車上時,他還是被日本兵用槍托砸了個血流滿面。他憤怒得要發瘋,一躍一躍的要往外撲。何養健連忙摟住了他,同時喝令汽車伕立刻開車上路。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已經把玉恆帶回了自己家中。
春美這幾天去了北平玩,家中就只有父子二人生活。小威忽然看見父親帶回來了個血淋淋的玉恆,便又是好奇又是厭惡的站在一旁看熱鬧。何養健讓僕人拿來了醫藥箱,一邊用棉球擦拭他頭上的鮮血,一邊罵他:“我不是讓你好好在家呆着嗎?誰許你又到外面亂跑的?”
玉恆梗着脖子,嗓門也不小:“我他媽沒亂跑,我是來找你!”
何養健繼續罵:“你找我能有什麼大事?不會等到明天再說嗎?”
玉恆對着他吼:“那我走!”
何養健伸出大手,一把將他摁在了沙發上:“這個時候,你還想往哪裡走?給我坐下!”
玉恆在力氣上不是何養健的對手,況且這個時候,他頂着一頭鮮血出門,也真有找死的嫌疑。所以氣哼哼的坐了下來,他忽然發現了角落裡的小威。小威一手扶着牆壁,一手插在褲兜裡,電影明星似的擺了個造型,看着玉恆的狼狽相,又知道父親在場,玉恆不敢撒野,他便大着膽子,洋洋得意的向他翻了個白眼。
玉恆一看見小威就煩,小威竟敢對着他翻白眼,這讓他越發想要衝上去咬下他一塊肉來。想到自己爲了見叔叔一面,竟要歷經這樣的艱險;而小威那種養尊處優的蠢貨,卻可以理直氣壯的擁有叔叔這樣一個父親。
自己明明是先來的!
這樣一想,玉恆瞬間又陷入了兩難——方纔,在他最怒不可遏的時候,他已經動搖,想要跑去重慶找小黛了。可現在看了小威這副欠揍的樣子,他又很不甘心。他想自己若是走了,在天津消失了,豈不是正稱了這個狗崽子的心?
棉球蹭過他的眼皮,他在清涼的觸感中一轉眼珠子,心中忽然生出了個膽大包天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