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的副官給希靈送來了幾塊上好的衣料,都是素淨的綢緞,她挑出一塊不是很中意的,拿去綢緞莊裡換了一身英國料子,然後又去了趟成衣店,報上尺寸,做了一套西裝。
尺寸是陸克淵的尺寸,報尺寸的時候她說不清楚具體的尺碼,尺寸都是她用兩隻手比劃出來的。陸克淵臭美,“老來俏”,所以如今快過年了,也得給他添一身新衣服。
西裝做成了取回來,她把它攤平在炕上,反覆的摩挲反覆的看,看到最後,心臟就一抽一抽的疼,也沒什麼具體的心事,只是想他想得發慌,眼睛裡面不知不覺的就是淚汪汪。
看夠了,她把它疊好放進櫃子裡,照例來講是不該疊的,一疊就出了褶子,但是這屋子裡也沒有正經立櫃來掛它,只能是對付着存放。然後獨自一個人去廚房端了熱飯熱菜回來,她默默的吃,吃飽了也還要再加一口,因爲肚子裡還有孩子,自己可以不怕餓,但是不能不替孩子吃。
吃飽喝足了,她早早的關燈上炕,側身躺在被窩裡,她前後左右的摸一摸,摸不到邊際,於是心中又想起了陸克淵,想他連個墳頭都沒有,逢年過節了,自己只能是在十字路口給他燒點紙,不過這樣也有好處,人是一下子就沒了的,沒防備,也就不知道怕,不遭罪。
頭頭是道的想下去,她一想能想到半夜,想到最後,她就起了感慨:愛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啊!假愛傷人,真愛傷心。人要是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可該有多好啊!該有多自在多逍遙啊!
但是,不知道這個的,也就不是人了。
胡思亂想的熬過一夜之後,希靈在凌晨時分打個盹,再醒來時,她望着窗外的陽光,那些念頭自動的就收回到心底深處去了。
爬起來洗漱更衣吃了早飯,她慢慢的往外走,去兩條街外取回了那些小孩子所穿的小衣裳,又夾着小衣裳去附近的鋪子裡去,想要買幾樣花線,回來給老媽子當賄賂,讓老媽子幹活多盡點心。
臨近年關,鋪子的生意都不賴,希靈看準了門面最漂亮的一家,正要往裡面走,然而裡面有個小夥計正在往外扛箱子,她慌忙後退了一步,哪知腳下有雪,她一跐一滑,當場就驚叫着向後仰過去了。倒是小夥計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小心!”
這話一出,希靈踉蹌着站穩之後,立刻歪了腦袋,去看小夥計那藏在箱子後頭的面孔。小夥計轉過半個身子和她對視了,兩人臉色都是立時一變!
“小桐?”希靈難以置信,幾乎以爲自己是看錯了人。可那小夥計的稚嫩眉眼是如此的熟悉,分明就是她先前的小跟班:小桐。廣冬華扛。
小桐彎腰放下了箱子,也是驚訝透了:“太太?”
然後他向前邁了一步,聲音隨之高了:“太太,您來這兒了?”
希靈看他堵在門口擋了路,就後退一步,又把他向自己這邊一拉:“我還問你呢,你怎麼也到奉天來了?有順呢?吉慶和果子呢?”
小桐擡袖子一抹鼻子,答道:“果子還是讓她娘給嫁出去了,吉慶跟他叔叔下南洋了,有順——有順死了。”
希靈一怔:“有順怎麼會死?”
小桐壓低聲音答道:“有順……從陸先生家裡拿出了錢,結果被人盯上,讓人殺了。”
希靈也放輕了聲音:“那……錢呢?”
小桐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當時有順說他來管錢,我想他辦事比我仔細,就沒多問。”
然後他回頭看了鋪子一眼,又道:“這是我表舅的鋪子,他缺人手,我就來了。”
希靈點了點頭,一時心痛伶俐的有順,一時又心痛那些錢,不過自從陸克淵死後,旁的打擊,都不至於讓她太過痛苦了。
小桐察言觀色的看着她,這時問道:“太太,您現在怎麼樣?是陸先生跟您在一起嗎?”
希靈聽了這話,慘笑了一下:“他啊,和有順一樣,也死啦!”
小桐張了嘴瞪了眼,露出了一點孩子氣的傻相:“死——”
希靈又道:“我家就在那邊——你順着這條街往前走,然後左拐,走到第二條衚衕往裡一拐,頭一戶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要是有了困難,還找我去。我雖然也不比先前了,但是總比你個小夥計強一點。”
說完這話,她繞過小桐,邁步進了鋪子買花線,說不難過是假的,一看見小桐,她就想起了自己在天津的全盛時代——那個時候,要錢也有,要愛也有,要陸克淵,也有。
買了花線走出去,希靈發現門外已經沒了小桐,大概是因爲小桐手裡的活太多,忙不過來,也可能是因爲她不再是他的主子了,他也就沒必要再等着送送她了。
希靈並沒有很悵然,慢悠悠的走回家去,她進門把花線給了老媽子,還特地附送了幾句好聽的話。老媽子果然歡喜了,在廚房裡熱熱鬧鬧的煎炒烹炸。油香瀰漫了整個院子,希靈站在門口看着遠方暮色,心裡又開始對肚裡的孩子說閒話:“今天碰見一條小白眼狼,見我落魄了,就不理我了。等以後我重新闊氣了,看他個小夥計還有沒有臉來見我!”
剛想到這裡,院門就被人敲響了。
老媽子騰不出手來開門,於是希靈上前擡下了門閂。推門向外一探頭,她險些和小桐頂了牛。
“喲!”她嚇了一跳:“是你?”
小桐凍得滿臉通紅,一隻手拎着一大塊五花大綁的凍豬肉。很侷促的站在希靈面前,他說:“太太,我來看看你。”
希靈立刻把他讓了進去,他站在院子裡轉了個圈,然後把那塊豬肉放在了較爲潔淨的窗臺上。跟着希靈進了屋子,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皺巴巴的手帕,用力的一擦鼻子,又清了清喉嚨。希靈讓他坐,他不坐,站在地上低着頭問:“太太,您還要不要人使喚了?要是還要的話,我就還到您這兒來。”
希靈苦笑了:“我現在都是寄人籬下,哪還有閒錢僱人?”
小桐有點傷風感冒,嗓子不痛快,說話之前得特地的咳嗽幾聲,等咳嗽完了,他甕聲甕氣的又道:“不要錢,管飯就成。”
希靈一聽這話,倒是感覺有了希望:“你在你表舅那裡過得不好?”
小桐低頭答道:“還行,就是……就是我和別的夥計處不來,總打架。”
希靈驚訝了,沒想到不聲不響的小桐竟然會“總打架”:“你這麼小,打得過人家嗎?”
小桐搖搖頭:“還行,我挺能打的。”
希靈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他——其實是想留的,因爲家裡只有一個朝來夕走的老媽子,人手其實是不大夠用,可是以着自己現在這種情況,再專門養一個小跟班,是不是有些奢侈?
思索良久之後,她告訴小桐:“你要是願意留下,你就留下,可是你自己要想好了,我這裡可不給你工錢。”
小桐囔囔着鼻子答道:“嗯,管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