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這一場大戰,結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三卡車的槍支彈藥並沒有便宜了金山,混戰之中不知是誰的子彈打中了卡車的哪個部位,總而言之,三輛卡車驟然開始連環大爆炸,卡車周圍十米之內的人,全都粉身碎骨、無一倖免。
車飛了,人碎了,馬也傷了。餘下幾個命大的連滾帶爬,用兩隻腳生生跑回了城裡去。半夜時分,他們出現在金山面前時,金山幾乎以爲自己是見了鬼。
及至聽聞了城外的大爆炸,他急了:“全炸沒了?我那些金條呢?”
鬼似的幾個活人滿身雪和血,半死不活的向他搖頭——卡車所在的地面都被炸成了大坑,他們能求得一條活命,已經算是老天保佑,誰還敢再去那爆炸坑裡找金子?
於是金山痛心疾首的一拍大腿:“我那可是——我那上面一層真是金條哇!”
上面一層是金條,下面幾層都是鐵條,可一層也罷一箱也罷,金子畢竟是金子,一疙瘩都不應該白扔。現在可好,金子沒了,槍也沒了,人也沒了!
“那陸克淵呢?”他急赤白臉的又問。
活人再次搖頭:“沒見着!”
金山雙手叉腰嚥了口唾沫,並沒有追究到底的打算——金子都炸沒了,人還能在?好一樁雞飛蛋打的買賣,倒是完結得利索,送過去的全沒了,完全沒有懸念,不用再花心思多惦記。
就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的推開了房門,一張被寒風吹紅了的小臉蛋伸了進來,希靈賠笑問道:“金師長,我先生回來了?”
金山哼了一聲:“你男人啊,死啦!”
此言一出,希靈登時就不樂意了,推開房門走進來,她昂首挺胸的說道:“金師長,有話說話,你紅口白牙的咒人就不對了!難道我先生這些日子勞心費力,不是爲了你嗎?”
金山一瞪眼睛:“我?我個屁!不信你問這幾個鬼!”
希靈這才留意到地上還站了幾個破衣爛衫的叫花子,扭過頭將叫花子們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面孔漸漸失了血色。
他們哪裡是叫花子呢?他們只是煙熏火燎滿頭滿臉血啊!
然而,她最後卻是蒼白着面孔,乾巴巴的笑了一聲。
“金師長,您別和我開玩笑了。”她重新又轉向了金山:“我先生他身體不好,最怕冷了,讓他在外面一跑跑一天,真是有點夠嗆。您看我,眼巴巴的一直等着他呢。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您給我句準話,我好給他預備口熱水呀!”
金山不耐煩了,惡狠狠的向外一揮手:“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城外交軍火的時候,軍火炸了!我派出去一隊人,就活着回來了這麼幾個!”
說完這話,他再去看希靈,結果被希靈嚇了一跳。
希靈雙手攥着拳頭,身體緊繃着向前探,薄嘴脣抿成了一條直線,她的黑眼珠忽然無限大,大得兩隻眼睛成了深深的黑洞。死死的盯着金山,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她開了口,聲音忽然變得嘶啞蒼老:“把他給我!”
金山退了一步:“我怎麼給你?那邊連具整屍首都沒有了!”
希靈上前一步,又重複了一遍:“把他給我!”
金山擰起兩道眉毛:“你聾啊?”
下一秒,他聽到了歇斯底里的一聲怒吼:“把他給我!”
隨即兩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希靈像鬼魅一樣撲向了他。他下意識的擡手一擋,把希靈硬生生的撥了個踉蹌:“你發什麼瘋!”
希靈跌坐在地上,隨即一翻身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衝向金山:“把他給我!他中午出門時還好好的,現在你對我說他死了?”她一邊吼一邊喘,喘得話都說不下去。一手死死的抓住了金山的袖子,開始有熱淚從她的眼中涌出,一瞬間便流了滿臉。金山低頭看着她,像是被她這張臉震住了,嘴脣動了動,他一時竟是沒有說出話來。
“你們跟她再講一遍吧!”他支使面前這幾個活人。
活人心有餘悸的開了口,希靈一手揪着金山,眼睛盯着活人的嘴。這一次她很有耐心,很安靜,一直等他們把話說到了最後。
然後她鬆了手,蹲下去,就覺得心疼,疼得要四分五裂、七竅流血。顫抖着扭過頭望向門外,她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陸克淵的大眼睛了,再也沒有人愛自己疼自己、也被自己愛自己疼了。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眼中是朦朦的淚,耳中有轟轟的響,她活了這麼多年,忽然忘記了如何呼吸。一口氣呼出去,她見周遭的世界迅速變暗變黑,燈光熄滅,人間落幕,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換回活着的陸克淵,那麼,她願意明天就死。
陸克淵沒了她,還能活着;她沒了陸克淵,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
希靈一頭栽到地上,失去了知覺。
希靈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她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廂房的熱炕上,炕上放着兩個枕頭,自己一個,陸克淵一個。轉過臉盯着那個枕頭,她先是怔怔的發呆,呆了許久之後,才如夢方醒、心如刀割。
掙扎着爬起身,她顧不得洗臉梳頭,直接推了門就往外跑。金山不在家,她就獨自出大門——這一回,衛兵不攔她了。
她也不覺餓,也不覺冷,上街僱了一輛大馬車,她講明瞭是要出城。馬車伕起初不肯,說是城外有人扔炸彈,太危險。希靈想要求他,可是不知怎的剛一開口,哭腔就出來了:“我知道昨天爆炸了……我男人從那兒經過,再沒回來,我想找找他去……萬一還活着呢?沒人管他,他不凍死了?”
一邊說,她一邊滿臉的擦眼淚,眼淚自己往外流,管都管不住。馬車伕見狀,大概是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那你上來吧!”
大馬車上了路,呱嗒呱嗒的往城外走,結果出城沒有多久,馬車伕就把馬吆喝住了。
希靈沒有催促馬車伕,因爲跳下馬車向前望,她看見了遠方大雪地上站着一隊士兵,有個領頭的軍官服色鮮明,正是金山。
希靈拿錢打發了馬車伕,然後獨自向前走去。
金山看見了她,有些驚訝:“你怎麼跟來了?”
希靈沒理他,徑自繼續向前,踢着積雪跑進了新炸出的大坑中。坑裡有汽車殘骸,也有凍硬了的殘肢。她彎下腰伸出手,從雪裡拽出一條胳膊,看了看,然後把胳膊向後一扔。
兩隻手撥開積雪,她也不冷,也不怕,見了人頭都不叫。眼淚化成了汗水,她擡袖子一抹額上熱汗,同時腰都不直,繼續一寸一寸的檢查着雪下地面。
金山本是來找金條的,此刻看着大雪坑裡孤零零的希靈,他沉默片刻,末了對這部下吩咐道:“你們也下去,幫她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