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8 室外:花園小路樓梯 下午
兩人繼續一邊走一邊聊。
傑西 _
不,跟我說實話。我們那天晚上,有遇到什麼問題嗎?
賽琳 _
我真的開玩笑的。反正我們那天甚至都沒做愛啊。
傑西 _
什麼?你又是在開玩笑了吧?
賽琳 _
我們沒做愛啊,最後就是那樣。
傑西 _
我們當然做愛了。
賽琳 _
沒有啊,你沒帶安全套,我從不會不戴套就做愛,尤其是這種一夜情之類的。我對自己的健康還是特別偏執。
傑西 _
你竟然完全不記得了,我覺得好可怕啊。
賽琳 _
你知道嗎,雖然我沒有寫完整的一本書,但我的日記裡也寫了當晚的事。所以我才說,你把那天晚上給理想化了。
傑西(提高了一點音量)_
我甚至都記得我們用了什麼牌子的安全套。
賽琳 _
好惡心啊。
有一對年紀稍長的夫妻帶着三個孩子經過。他們回頭看着,略顯吃驚。
傑西 _
纔沒有。
賽琳 _
好吧,等會兒我回家,會看看自己1994年的日記,但我知道我纔是對的。
(頓一頓)
等一等,我們當時是在那個墓地嗎?
傑西 _
不是啊,墓地是白天去的,我們當時是在一個公園,晚上很晚的時候。
賽琳 _
等等。
傑西 _
這事真的這麼容易忘嗎?你真的不記得了,是在公園裡?
賽琳 _
等一等。我覺得大概你是對的。
傑西 _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吧?
賽琳 _
抱歉,不,的確你是對的。好奇怪啊——有時候就像,我把回憶放進了腦海裡的抽屜裡,然後就把它忘了。我猜,把一些事情忘掉會比一直帶着這些記憶要輕鬆些。
傑西 _
所以那對你來說是悲傷的回憶?
賽琳 _
我沒有特指那天晚上。我是說有些事情還是忘記了比較好。
傑西 _
天哪,我對那一晚的記憶比所有的這幾年都清晰。
賽琳 _
我也是。我是說,我覺得我也是啦。或許我選擇忘記的原因是,我們說定重逢的那天剛好是祖母的葬禮。
傑西 _
那天對我來說也很糟糕,但對你來說一定更甚。
賽琳 _
是啊,真是太不真實了。我看着她的遺體,躺在棺木中——那雙曾擁抱過我的手,曾經那麼溫暖、甜蜜—— 但棺木中的一切都和我對她的記憶不相符。所有的溫暖都沒有了。我看着她,一直哭,而且不知道自己是因爲永遠見不到她了,還是因爲永遠見不到你了。抱歉我說了這些,我這星期心情不是特別好。
傑西 _
怎麼了?
賽琳 _
沒事,也沒什麼,或許是因爲看了你的書吧。想到自己那年的夏天、秋天是那麼地充滿希望,然後那之後就似乎……我不知道。一個人如果不需要糾結於過去,那回憶將會是美好的事。
傑西笑了。
傑西 _
我能用你剛纔那句話印張汽車保險槓貼紙嗎?“一個人如果不需要糾結過去,那回憶將會是美好的事”。如果你也寫本關於那天晚上的書,這句話可以當標題。
賽琳 _
是啊,而且應該會是本很不一樣的書。
傑西 _
不會有性愛場面。
賽琳 _
但你知道嗎,既然我們重逢了,就可以改變那個12月16日的回憶了——不再是那個“兩人永遠沒能再見面”的悲傷結局了。
傑西 _
是啊,認真想想的話,回憶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賽琳 _
是啊,我知道。我最近意識到,很多來自童年的記憶其實根本沒發生過。我在八九歲的時候,我媽特別偏執,總是警告我說,晚上從鋼琴課出來走路回家的時候要當心路上的變態老男人給我糖吃然後露小雞雞給我看。
傑西笑了。
賽琳 _
我慢慢長大以後,這個畫面就留在我腦海裡,彷彿真的發生過。所以我會把自己的性生活和那一段夜路聯繫起來,直到現在,有時候做愛的時候,我都會感到自己在那條路上走着。
傑西 _
那條路離這遠嗎?
兩人笑了。
賽琳 _
你小時候會寫日記嗎?
傑西 _
嗯,我大概13歲左右開始寫的。
賽琳 _
我也是。真有意思啊,前兩天我看回自己在1983年寫的日記。我很驚訝,當時我面對人生的態度,和現在一模一樣。那個時候自己當然天真得多,也更充滿希望,但我的整個內心,對待事物的感覺,跟現在真的一模一樣。我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傑西 _
我覺得沒人會真正變什麼。這沒人願意承認,但人就好像有個基本的設定點,大致的性格方向是永遠不變的。
賽琳 _
你也這麼認爲嗎?
傑西 _
隨着自己年紀增長,我的確會這麼看。我看過一個研究報告,是跟隨那些贏了彩票的人以及那些身患截癱的人的,我們通常會認爲前者會讓人開心,後者會讓人產生自殺念頭。研究結果顯示,6個月之後,這些人適應了自己新的人生
狀態,其實基本上和6個月之前的狀態一樣。
賽琳 _
一樣?
傑西 _
是啊。如果他們是個樂觀、爽朗的人,那即使坐在輪椅上了,還是會樂觀、爽朗。如果是個小氣、憂愁的人,就算買了新房子、凱迪拉克、遊船,還是一樣小氣、憂愁。
賽琳 _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算我的人生髮生再多好事,我還是會一樣抑鬱?
傑西 _
絕對的。你現在很抑鬱嗎?
賽琳 _
沒,我沒有抑鬱,但我會擔心,在人生即將終結的時候,覺得自己沒能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傑西 _
你都想做什麼呢?
賽琳 _
我想畫畫,多寫點歌,學中文,每天彈吉他。我有太多想做的事了,而最終完成的只有一點點。
傑西笑了。
傑西 _
那,這麼問你吧:你相信鬼怪,或者靈魂嗎?
賽琳 _
不相信。
傑西 _
那你相信投胎轉世嗎?
賽琳 _
完全不。
傑西 _
那上帝呢?
賽琳 _
不相信。
傑西笑了。
賽琳 _
但與此同時,我也不想成爲一個不相信任何魔法的人。
傑西 _
那麼你信占星術咯。
賽琳 _
當然!比如,如果你是天蠍座,我是射手座,那我們會很合得來。不對。愛因斯坦說過的,如果你不相信任何魔法或者神秘事件,你就跟死了沒有區別。
傑西 _
是啊,我一直都感覺宇宙中有很多神秘莫測的東西。但我不相信我本人,自己的個性,會永恆地存在。而且越這麼相信,越不能釋懷,不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就是這樣。看到了什麼?感到了什麼?覺得什麼纔是有趣的?每天都是最後一天。
賽琳 _
當我產生這種想法時,我會給我媽打個電話,告訴她我愛她。而她總是會說:
(模仿媽媽的語氣)
“噢天哪,怎麼了?你得了癌症?還是要自殺了?”真是完全不值得啊。
傑西笑了。
賽琳 _
那我們倆呢?
傑西 _
我們倆?
賽琳 _
比如,如果我們知道今晚之後我們都會死去……
傑西 _
世界末日那種的?
賽琳 _
不,那個太誇張了——只有我們倆會死。我們會談論你的書呢,地球環境呢,還是你會說點兒別的什麼呢?
傑西 _
今天是最後一天?
賽琳 _
這問題還挺難回答對吧?
傑西 _
我肯定不會談我的書了,或許也不會再談地球環境……
賽琳 _
嗯。
傑西 _
我們可以繼續談論宇宙中的神秘,不過我更樂意咱倆去賓館開個房間談,兩人瘋狂做愛直到死。
賽琳 _
哇,那爲什麼不直接在那邊的長椅上做,浪費時間去賓館幹嗎?
傑西馬上抓過賽琳的手,把她拉到長椅上坐下。他拉着她,讓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賽琳害羞地推開。
賽琳 _
好吧,我們今晚應該是不會死的。
傑西 _
真是遺憾。
賽琳在長椅上重新坐好。
賽琳 _
還是不要再想什麼賓館房間或者公園長椅了。
傑西 _
我可不能不想。
賽琳 _
這個例子比較極端,但我的重點是要說,與人交流實在是很難。
傑西 _
是啊,大多數的日常交流,仔細想想的話,就跟交通管制差不多。
賽琳 _
是啊,比如,我的一個朋友聊起她和她男友在牀笫間的問題。他們倆在一起差不多一年以後,她開始告訴他,怎樣做才能更取悅她,但她男朋友完全給嚇壞了。
傑西 _
爲什麼?
賽琳 _
他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個很糟糕的情人,覺得特別害怕。兩人幾乎因這事分手了。
傑西 _
她爲什麼等了那麼久才說?
賽琳 _
我不知道。男人總是很容易就生氣。
傑西 _
比女人還容易?
賽琳 _
在這方面,絕對的。而且我覺得,取悅男人也比取悅女人更容易。
傑西 _
取悅男人那是絕對很容易的。
賽琳 _
還是要看情況,不過基本上是這樣。你說,哪種雌性哺乳類動物,它有分開統力的拇指
,並且會在野外公開地鼓勵同類雄性舔舐自己的陰部?
傑西 _
我不知道,狒狒嗎?是什麼啊?
賽琳做了個誇張的表情,兩個拇指指着自己,發出靈長類動物的叫聲。兩人都笑了。
賽琳 _
變老還有個好處就是,我沒有變聰明,但變色了。
傑西 _
這沒什麼可難爲情的。
賽琳 _
總之,我的朋友說,找下一任男友的時候,在做任何事之前,她會給出一個關於性愛的問卷調查——關於各自喜歡和不喜歡的事。
傑西 _
是寫在紙上還是說出來?
賽琳
_
應該是寫下來吧,我覺得,但答案並不單純只是“是”或“否”。比如,問題問,“你喜歡性虐待嗎”,你可以回答,“不太喜歡,不過偶爾稍微打一打,也沒關係”。
傑西笑了。
傑西 _
或者可以問,“喜不喜歡性愛的時候說淫蕩話”?
賽琳 _
或者說,“喜歡聽到具體怎麼說”?
賽琳看着傑西。
傑西 _
你問我?
賽琳 _
嗯,你喜歡聽哪種的。
傑西 _
我不知道。
賽琳 _
比如,你覺得“小蜜桃”這個詞怎麼樣?
傑西 _
愛死了。
兩人都笑了。
賽琳 _
九年過去了,我們都變成了性變態,真是不可思議啊。
傑西 _
至少現在我們不必假裝每次性愛都會改變自己的人生。
賽琳 _
是啊。現在已經有了那麼多次感情經歷,感覺都快要失去激情了。
傑西 _
沒錯,而且現在你也變得這麼淫蕩,所以……
賽琳 _
沒錯,不過還能怎麼辦呢?
傑西 _
不能怎麼辦。
(頓一頓)
那告訴我吧,你平時都寫什麼歌?
賽琳 _
什麼歌?
傑西 _
是啊,都是關於什麼的?
賽琳 _
我也不知道,寫人的,寫愛情的,還有一首是寫我的貓的。
傑西 _
給我唱一首吧。
賽琳 _
不行,我沒帶吉他。
傑西 _
拜託啦,清唱嘛。
賽琳 _
不行,現在不行。
傑西 _
如果現在不行,那什麼時候行?
賽琳準備站起來,傑西也跟着起身。
賽琳 _
說的沒錯,我們得開始往回走了,以免誤了飛機。
傑西 _
沒關係的。
賽琳 _
沿這條路可以走到塞納河,我們可以從那邊回去。
傑西 _
好。
賽琳 _
所以你是直接飛回紐約?
傑西 _
是啊。
兩人沉默着走了一會兒。
賽琳 _
我看了篇文章,所以你現在結婚了,還有一個小孩兒?真好啊。
傑西的表情有點兒奇怪,彷彿在說“就知道最終要提到這個”。
傑西 _
嗯,他已經4歲了——真難以置信啊。
賽琳 _
他叫什麼名字?
傑西 _
亨利——小名漢克。他真的很了不起,我很開心。
賽琳 _
肯定的,那你妻子呢?她是做什麼的?
傑西 _
嗯……她是小學老師。你沒有孩子吧?
賽琳 _
噢該死!我把他們落在車裡了,車窗還是關着的!不過已經是6個月以前的事啦……你覺得他們現在還好嗎?
兩人都笑了。
賽琳 _
我以後想要孩子,但現在還沒準備好。不過我的感情生活挺穩定。
傑西 _
是嗎?那不錯。他是怎樣的人?
賽琳 _
他很棒——他是攝影記者,報道戰爭新聞的。經常出差,不過也讓我有更多自由去做其他事。
傑西 _
那不危險嗎?似乎最近很多記者都在戰場殉職。
賽琳 _
他向我保證過自己絕不去冒險,但我還是經常會擔心。一旦開始拍照,他就會進入另一種狀態。
傑西 _
什麼狀態?
賽琳 _
有一次我們在新德里,在人行道中間碰到一個流浪漢。
傑西 _
炸彈?
賽琳 _
流浪漢啦,無家可歸的人。那人看上去需要我們的幫助,但我男友的第一反應是給他拍照。他靠得很近給那人拍了一張,甚至還幫他把衣服領子整理好,好讓照片更好看。他和那個流浪漢完全沒有情感聯繫。
傑西 _
想要做好這份工作,我覺得就應該是這樣吧。
賽琳 _
可能吧。我也並沒有因此對他做什麼評判——他的工作特別重要,也非常了不起。我只是覺得我自己無法做到。
兩人走近塞納河。
傑西 _
嘿,我們去搭那條船吧。
賽琳 _
你沒時間了啊。
傑西 _
來吧,會很有意思的。我真的很想乘船,我們還有大概一刻鐘時間。你帶了手機嗎?
賽琳 _
嗯。
傑西 _
我上船之後給菲利普打電話,他可以去下一站接我們。這樣我們就不會太趕時間了。
賽琳 _
好吧,如果你這麼想的話……我都從沒乘過這些船,它們都是給遊客的。感覺有點兒尷尬啊……好吧。
兩人快步走上船,趕在它開走之前。
傑西 _
所以——你是真心愛他的?
賽琳 _
誰?
傑西 _
攝影記者啊。
賽琳 _
嗯,當然了。好吧,可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