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開門一看,房間之內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牀鋪,棉被裡的棉花猶如雨後春筍般四處冒起.?
牆角還有母親陪嫁過來的一隻木箱,用來裝些粗布衣物,此外家徒四壁,別無長物。按說我家在鄉下原本還算“小康之家”,怎的落得如此地步?母親解釋說,我走之後她因思念過度抑鬱成疾,去了趟國醫館,便將積蓄花個精光,不得不變賣家產,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揀回一條命來。我寄來銀票已是後來之事。只因怕我在外擔心,方纔未在信中提及此事。房間收拾還算乾淨,我家沒在屋內養豬,只在院子裡養了只下蛋的老母雞,母親說她每天都把雞蛋攢起來,等趕集時便到鎮上換些油米鹽醬之類,村裡的其他人亦是如此。?
見此光景,我道:“養育之恩,孩兒無以爲報,如今孩兒小有成就,如今特來接二老去光州安享晚年。”母親看看父親的反應,道:“你能自立了,娘很高興。只是上次的回信裡已然說過,這裡很好,我跟你爹是不會離開的。”?
我知道父親的犟脾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心裡暗自盤算着如何是好。母親去廚房拎了把菜刀,乾脆而堅決地要去殺那隻老母雞,說是給我補補身子。我的親孃,你又怎知兒子在外爲官,什麼人蔘鹿茸熊掌魚翅燕窩甲魚鮑魚之類補品會沒有嘗過?區區一隻母雞,根本不在話下。?
可是母親最後還是判處勞苦功高的老母雞死刑。我剛喝上一口雞湯,忽見二老手中端着的卻是滿滿一碗地瓜稀飯,當下第二口雞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了。母親看在眼裡,道:“我們能頓頓吃上好吃又有營養的地瓜稀飯,已經算是相當不錯。聽說鄰村更窮,有時吃不上飯,還要官府救濟呢!”?
一碗雞湯在相互推讓中分爲三份。在光州時吃膩了山珍海味,每天都爲吃什麼發愁,而在這裡,愁的是有什麼可吃的。一碗雞湯也顯得如此的珍貴。?
晚飯後,在哪兒睡覺的問題擺在我的面前。我睡過的牀鋪已搬來放在廂房內,雖則以前尚未發跡之前渾然不覺難受,但既已享受過通風良好、光線充足的大臥房,走進那個又小又黑的廂房,真叫人手足無措。?
看我面有難色,母親開口了:要不,你睡正房,我跟你爹睡偏房?這萬萬使不得,父母爲我犧牲的已經夠多,我再無理取鬧不成了白眼狼了嗎?咬牙決定:就睡廂房。?
躺在硬邦邦的牀板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覺身上奇癢不已,燃起蠟燭一看,居然是跳蚤作祟。我索性披衣起身,信步踱到院中。?
月光如水。我的老家在這山村,但父輩已遷徙至縣郊,後因我家拆遷,居無定所,便回到鄉下,借住我叔公的這座房子,適逢叔公病重撒手人寰,他沒有子嗣,將房子遺留給我父母。此處雖則破敗不堪,無法完全遮風擋雨,但總比睡馬路睡橋洞強上許多;再則如我父母,一輩子務農,除了種田根本沒有第二條出路,而田地被徵用之後,官府全然不管失地農民之活路,那點補償金沒多久便坐吃山空,鄉下畢竟還有幾畝薄地,種些糧食也可果腹。?
正自徘徊思忖間,忽聽耳邊隱約傳來斷斷續續的夜啼之聲。我不禁打個冷戰,莫非是鬼泣不成?側耳傾聽,斷定確是女子之聲,頓時好奇心起,便拉開柴門循着哭聲一路行去。?
哭聲是從村頭一戶人家傳出來的。奇怪的是,村裡人似乎都習以爲常,沒有人過來看個究竟。我見門頭掛着黑色燈籠,知道這家在辦喪事,不覺站在門口猶豫片刻,想轉身離去又覺哭聲委實悽慘,當下擡手輕叩柴扉。哭聲漸止,一個披麻戴孝的婦人開門問道:“你是何人,爲何深夜來此?”?
我見她神情悲切,淚痕未乾,便問:“我乃王大毛之子,方纔聽得哭聲故此過來查看,不知大嬸何事哭泣?”?
一語觸動傷心事。那婦人又是一陣號哭,我站在原地去留兩難,只得等她止住哭聲,方纔細細道出緣由,卻是她兒子被高等學府錄取,本是喜事一樁,誰料只因學費高得離譜,而家中又萬分貧困,原本供兒子讀書已然多方借錢,債臺高築,如今舊帳未了又要添新帳,債主個個不依,她丈夫深覺自己誤了兒子前程,一時想不開,上吊自盡,留下孤兒寡母,日日以淚洗面。?
我沉默。我沉思。我沉痛。宦海沉浮,我自認已是心如磐石百毒不侵,然則當我再次目睹這些生活窘困的村民,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之後,曾經牢不可摧的心靈堡壘動搖了!?
天剛矇矇亮,我便同父母說要去鎮裡辦事,在村口等了半天也沒見一部“驢的”進村,只好邁開腳步自個兒走路。打從爲官後,我再未一次走完超過一里的路,那幾裡山路可讓我吃足苦頭,當我氣喘吁吁地到達荷花鎮時,已是灰頭土臉,汗流浹背。?
向路人打聽過里正辦公之處,我徑直往前走去,及至走到里正辦公大樓時,我才驚覺自己問路純屬多此一舉,因爲此處建築實在太過顯眼。?
佔地何止十畝的里正辦公樓,分爲一座三層主樓和幾座兩層副樓,均爲上等木料搭建,呈半弧形分佈,相互銜接,錯落有致,單從外觀來看絲毫不比縣衙門遜色半分。若非門前那塊“大元帝國光州府X縣荷花鎮官府”的牌匾,我還真不敢相信這是連續八年被評爲貧困鎮享受官府扶持資金的荷花鎮辦公樓。?
走進大門,發現除了個看門的,整座辦公樓一片闃靜,空無一人。想想今天並非法定節假日,人都死哪去了?問那門房,方知今日是里正大人五十大壽,鎮上官員一個不落全都賀壽去也。?
哦,原來如此。我倒來了興致,出門叫部“驢的”,直奔里正家而去。里正家便在鎮上繁華地段,偌大的宅院看得出新建不久,臨街一面幾乎佔去半條街的長度,想來必定庭院深深,與左近矮舊房屋一比,真個叫作“鶴立雞羣”。?
到得門前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但見門樓上赫然是“王府”二字。反了反了,雖則你的房子氣勢恢弘,富麗堂皇,頗有與真正的王公府第分庭抗禮之勢,但身爲小小一個里正,居然膽敢自稱“王府”!誰人授權,哪個允諾??
問那驢夫,說是里正姓王,宅院便名正言順叫作“王府”。我呸!要這麼說姓黃的住宅便可稱之“黃宮”,姓季的門前不是要掛上“季院”了?本官同樣姓王,可也不敢把住所稱作“王府”,只能叫“王宅”,你不也可以起名王宅、王第、王邸、王公館?幹嘛非得叫“王府”?這不是混淆視聽,誤導民衆是什麼??
各位若是覺得尚可一看,請多多投票,並向讀友推薦,謝過!?
【……第十六回?衣錦還鄉變變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