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早晨點卯時分,公交馬車那叫一個擠呀,前胸貼着後背,我等老少爺們也還罷了,只苦了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即便受到嚴重之非禮,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偶爾碰上個“小辣椒”囔叫起來,那“鹹豬手”也會裝出無辜的表情以示並非有意性騷擾。
前一陣子我聽聞某州州同大人親乘公交馬車體驗民間疾苦,當時甚是不以爲然,眼下設身處地一想,還真是有夠難爲他。只是不知他那坐慣了寬敞舒適的高檔專用馬車真皮軟座的屁股,能否適應這般硬邦邦的座位?我甚至懷疑如若要他每日乘坐公交馬車往返衙門,他是否還有生存下去的勇氣和樂趣?
正自胡思亂想,忽然我發現馬車上有爲數不少的“三隻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尋找合適的下手對象,我今日特意換了件不太張揚的便衫,懷裡還藏着一大疊大額銀票,見狀便倍加小心,總算那些蟊賊有眼無珠,沒有前來光顧。
離我不遠的一個老叟可就沒我這麼幸運,腰間盤着條褡褳,想是揣着好幾貫銅錢,那蟊賊伸手去偷,不料剛解開來便被老叟發覺,當下一把拉住褡褳意欲奪回,那蟊賊忒煞膽大,眼見到手的鴨子又要飛走,豈肯善罷甘休。二人拉扯之間,一時爭執不下。
情急之下,老叟高聲疾呼“賊人猖狂,大夥幫忙”,誰知不喊還好,話音方落,周圍衆人猶如見了瘟神一般,齊刷刷地往後退開一尺有餘。當時的情形是,老叟與蟊賊在車廂中央相持不下,周圍至少二十個漢子在面無表情地觀望。我以敏銳的目光看出內中至少有三人是蟊賊的同夥,便客觀評估了一下敵我雙方的殺傷力,確認單憑自己絕對毫無勝算,只好放棄了見義勇爲的念頭。
撕扯持續了片刻,老叟漸漸不支,那蟊賊口中不乾不淨地罵道:“老東西,真是要錢不要命了,敢跟我鬥!”一記重拳出擊正中老叟鼻頭,登時血如泉涌。他只覺一陣眩暈,褡褳被劈手奪去,急得他撲通跪下:“列位大爺,我這錢是借來治病的救命錢,大夥幫幫老漢則個!”人要臉樹要皮,以他花甲之年紀跪地求人,應是萬般無奈,委實令人痛心。而衆人之反應卻是視若不見,令人寒心。
“停車!”蟊賊喝道。車伕“籲”的一聲,馬車應聲而停。蟊賊與其同夥揚長而去。老叟仍是心有不甘,任由鼻血直流,跌跌撞撞地追了下去。不知他最終是否奪回褡褳,不過我看夠嗆。
車廂裡恢復了平靜。大夥兒開始說說笑笑,沒有人關心的老叟的去向/下落/生死。他們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荷包/利益/**。
出了城郊,車上之人方纔明顯減少。馬車在鄉間道上晃晃悠悠,我從車窗往外望去,但見馬路兩邊的圍牆用白灰刷了不少標語——
有愛憎分明冷酷無情的:“一人超生,全村結紮,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扒房牽牛,寧可家破,不可國亡。”
有顛倒是非令人髮指的:“集體上訪違法,越級上訪可恥。”
有彪悍霸道蠻不講理的:“思想通不通,只給三分鐘;如若想不通,一陣龍捲風。”
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外地馬車在x鄉境內一般不被處罰。”
…………
兩邊雞鳴啼不住,輕車已過萬重屋。不一時,公交馬車已至荷花鎮。這裡,離我雙親暫住的鄉下老屋還有幾裡小路,那裡不通馬車,只能僱“驢的”。
“驢的”乃非法運營之黑車,駕驢車的是個五旬開外的男子,還算健談,我們在起伏坎坷的小路上邊行邊談。鄉下的貧窮落後,未嘗涉足之人委實難以想像,這裡與縣城形成鮮明對比,沿途盡是貧瘠的山野,低矮的茅房,別說縣城,便是荷花鎮隨便一座舊房,與這邊的房子一比,也堪稱豪門世家。
放眼看去,正是春耕季節,可是大片的農田卻是雜草叢生。偶見稻田裡有忙碌的身影,卻都是些老人在插秧薅草,並無半個青年勞力。我心下甚覺納悶,便問驢夫爲何如此。驢夫搖首嘆氣:“蓋因從事農田耕種,辛苦非常,而糧食價賤,稅賦又多,委實填不飽肚皮,是以年輕人紛紛外出闖蕩,希冀能夠多掙點錢養家餬口,如我這般年紀的,也自己尋條活路,總比土裡刨食強上許多,而留下來的老弱病殘,面對成片的土地只能徒呼奈何,任其閒置荒蕪。”
當年的我,不也是爲了逃避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纔會前往光州謀生?只是當時農村青壯年外出人數不多,還未形成風潮罷了。然則這些後來涌向州城之人,他們的命運又會怎樣?
驢夫笑笑說道,他們的出路大致有以下四種——
個別頭腦精明眼光過人的,便會憑藉他們靈敏的嗅覺發現商機,或走光明正道或行歪門邪道,最終的結果殊途同歸,都是擁有自己的商號。由於市場競爭激烈,他們老是板着個苦瓜臉琢磨着如何立於不敗之地,人皆呼之“老闆”,當然有賺錢的老闆也有不賺錢的老闆,有先賺錢後賠本的老闆,也有賠本後東山再起的老闆,起起落落,不一而足;
少數如驢夫的兒子那般,讀過多年私塾,算是村裡外出人羣中最爲出色的秀才,去錢州已三年有餘,先是在一間小商號打雜,後又幾經跳槽,進入一間待遇不錯的貿易型商號,生活水準要比在老家時高出何止百倍?商號裡環境整潔,即便每日穿着白色長衫領子也不會弄髒,人皆呼之“白領”。能達到這一地步,若論收入之豐厚穩定已然是最高境界。然則平日事務繁忙,忙得陀螺般轉個不停,又不捨放棄高薪,只好強行透支體力精力,未老先衰;
多數那些略會識文斷字或身負手藝之人,便進入生產型商號務工,這裡無論環境、收入、工作之穩定性及安全係數,都無法與“白領”相提並論。由於他們時常穿着商號的藍大褂,人皆呼之“藍領”;
主流羣體則是村裡那些目不識丁之人,只能出賣體力換取廉價的收入,苦不堪言。在州城之中,他們的生命顯得如此卑賤,他們的存在也就無人關注,他們是生活在州城裡最底層的人羣,這種“農民出身的苦工”,人皆呼之“民工”。
而如我這般,竟然機緣巧合,得以平步青雲進入政壇,則是超乎四種之外的異類,可以呼之“奇蹟”,保守估計五百年纔會出現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