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天堂時光

崇明又在吃安眠藥了。原來他一粒一粒地吃,現在他一把一把地吃。我曾經把他的安眠藥全部收起來,他也沒有反對,只是每夜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像只鬱悶的獅子。

徹夜徹夜的腳步聲最終讓我手軟把藥全部還給了他。我當時的感覺像是把一根繩子給了一個想要上吊的人。

崇明是這個工業時代悲哀的縮影,是個富有而寂寞的孩子。

崇明十八歲的時候一場空難把鉅額保險和龐大的家產一股腦砸給了他。他立刻成了一個令人羨慕也令人可憐的孩子。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這是崇明常說的一句話。

崇明現在二十二歲了。好聽一點說他是個先鋒詩人,流浪作家,網絡寫手,現實一點說他是個無業遊民。但還算幸運,他有足夠的錢供他揮霍一生。

而我是個普通的高二的男生,我身上惟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我有個很了不起的媽。我媽不是白領,她是金領。所以我也握着大把大把的貨幣,和大把大把寂寞的時光。

我之所以和崇明住在一起,也是由於我媽的緣故。

我所就讀的中學是全國重點,但我媽對學校住宿條件的評價卻是:那不是住人的地方。

所以我就搬來和崇明住。

聽我媽說,我姑姑的舅舅的侄子的某某某的某某某的兒子就是崇明。我記得當時我很沒規矩地大笑,笑得帶點諷刺帶點陰冷。真他媽滑稽,我八成與克林頓也能扯上關係。

達爾文說,千萬年前我們都是猴子。

最終我還是住進了崇明家裡,並且崇明沒有把我當小孩子看。儘管崇明比我大五歲,但崇明比我更像個孩子。

我因爲有個神通廣大的媽,所以我從小就耳薰目染地學會了極度商業化的微笑和八面玲瓏的辭令。這爲我在包括老師在內的大人世界裡贏得了很好的評價。

但崇明卻沒有如此的保護色。他不太愛說話,喜歡溫柔平滑的黑夜,有時候我看着崇明的眼睛覺得裡面是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水。詩歌和網絡是他身體裡流淌的冰藍色的血液。他像所有這個城市後現代陰影下成長起來的孩子一樣,極度自戀,又極度脆弱。

我也一樣,但我的外表有層潤滑油,使我不至於被世俗磨得太傷。

我們都是靠靈感爲生的發亮的蟲子,都是極度自我崇拜的金光閃閃的神,都是空虛得無處可躲的黑暗天使,都是史前傲視百萬生靈的恐龍,都是6月6日降生的魔鬼之子。

我們起舞不止,舞到涅方可止息。

我和崇明一樣,天生的血液是冰藍色的。

而我或多或少還有些精神分裂。白天我把頭髮乖乖地梳下來,穿着樸實規矩的校服,揹着書包乖乖地在馬路邊上等紅綠燈。晚上,我把頭髮朝後面梳起,露出裡面一縷一縷的金黃,穿上我偏愛的緊身T恤和碩大無比的褲子,戴上狗鏈一樣的手鍊腳鏈,像個囚犯一樣丁丁當當地招搖過市,看見美女就吹口哨,活脫脫像個痞子。

崇明最終還是沒有把藥吃下去,他說,才十一點,出去蹦。我應聲而起,全副武裝破門而出。

晚上的時候我媽會用手機找我,我總是從容地躲到洗手間裡,關門擋住外面震天的喧囂,一邊裝模作樣地念幾句英語一邊答我媽的話,還一邊故意叫崇明把電視關小聲一點。

黑夜永遠是美麗的,耀眼的霓虹在整個城市間隱隱浮動。瘋狂而迷幻的氣息從發燙的地面升起來,午夜劇場在城市裡拉開曖昧的帷幕。這個城市像莫文蔚說的那樣,“愈夜愈美麗”。

世界末日之後的地球仍然旋轉不止,自由與個性是我們存在的全部理由。在這個實際開始之初,我們就是上帝,就是一切,宇宙爲我們閃爍不已。

木棉天堂。

看這個名字應該是個很安靜的場所,應該是書店或者畫廊。但它卻是這個城市輕浮與張狂的所在。紙醉金迷的迪廳。

崇明曾經是這裡的金牌DJ。他用天生銳利的觸覺和對音樂近乎病態的偏激成功地謀殺了成千上萬個空虛的靈魂。在他們眼裡,崇明就是天堂門口的金字招牌。崇明在他最巔峰最光芒萬丈的時候撒手不幹了,躲到家裡寫詩——儘管這是個餓死詩人的年代。

推開玻璃門,震天的音樂把我們吸進這個充滿黑暗、汗水、迷幻與個性的巨大旋渦,所有的人在瘋狂的音樂中手舞足蹈,掙扎沉浮,如同溺水的火雞。

很快我們就發現了舞臺上抱着吉他猛甩頭髮的葉展。

葉展和他的找天堂樂隊是這個城市年輕人的驕傲。他們唱出了我們所有的純真所有的脆弱所有悲悲慼慼的年代和所有閃閃亮亮的時光。葉展也是我和崇明最好的朋友,因此我們更加驕傲。

葉展抱着一把金色的吉他,高高在上地向我們俯視,而我們在下面興奮無比,像臣子朝見皇帝一樣歡呼萬歲。

那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從臺下突然跳上去的時候,人羣中產生了一股小小的**。她跑上去站在葉展他們中間翩翩起舞。一頭濃密的黑髮在野蠻的音樂聲中飛揚,如同波浪搖晃下的濃郁的水藻。一身全黑色的衣服把她的全身徹底地裹起來,只留下一張精緻的臉,猶如一隻驕傲而高貴的黑色天鵝。她像一個皇后一般站在葉展身邊,母儀天下,引領衆生。她又像是燈光下一尾斑斕的魚,或者黑暗中一匹光滑絢麗的絲緞。

在休息的時候我在後臺找到了葉展。那個黑天鵝一樣的女人也在。我問葉展,你朋友?葉展說,不,我們不認識。

她走過來,睜着一雙很大但似乎很空洞的眼睛說,我叫洛神。

我看到她的眼睛中不時會有藍光幽幽地一閃即滅,妖豔而詭異。可是有時候她的眼睛看上去又像是純淨的藍色絲絨——很無辜的嬰兒藍。純真和妖豔兩種格格不入的氣質在她身上卻得到了完美的統一,撞擊出攝人的魅力,令她比古代的洛神更有吸引力。

葉展說,你有一個漂亮的名字。

這句話很失水準,就如同不斷誇獎一件頂尖時裝上的鈕釦很漂亮,誇獎一幅名畫的紙張很好一樣。

洛神微微一笑說,你的吉他也很漂亮。

崇明小聲地說,好厲害的女人。

洛神回過頭來望着崇明說,謝謝。

我轉身看到崇明眼中涌動的黑色潮水。

葉展又該上臺了,洛神依舊站在他旁邊跳舞。燈光四散遊離,音樂忽高忽低,我們在黑暗中大汗淋漓。我們跳舞,我們尖叫。沒有人知道我是全年級頂尖的學生,沒有人知道我拿過多少次大獎,我很簡單,我很脆弱,我只是女媧高興時捏出的一個泥人。

洛神成了葉展的女朋友。我沒有任何驚奇,這是理所當然的,就如同太陽遲早會落下去,第二天遲早升上來。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如同凹字和凸字一般天衣無縫。

他們成了木棉天堂新的金字招牌。

而我依然在學校裡唸書,依然是老師眼中頂尖的學生。崇明仍然上網,爲幾家搖滾音樂網站寫專題,賺取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電子貨幣,依然玩遊戲,依然寫詩,吃安眠藥,對着黑暗發呆。沒什麼不一樣。日子平滑而寧靜,像溫開水一樣,既不令人興奮也不令人墮落。

我媽依然每天從不同的地方給我打電話,今天在海南對我說椰子很好吃,明天就在哈爾濱對我說天氣冷要多穿衣服。我知道她很愛我,我也很愛她。如果她不是金領我會更愛她。

星期天。

同任何一個星期天一樣,我和崇明在11點慢吞吞地起牀。崇明打開電腦,而我收拾昨夜散落一地的稿子。

這時候有人敲門,敲得很有節奏很有修養。我一聽就知道不是葉展和洛神。他們總是弄出誇張而令人毛骨悚然的釘棺材的聲音。

我打開門,看見一個我不認識但氣質還算不錯的白領。我說,崇明,找你的。她說,不,我是找你的。她說,我可以進來嗎?我說,當然。

她用手捋了一下頭髮開始自我介紹。我是電臺音樂部的主任,是你的朋友葉展介紹我來找你的。我們需要一篇關於另類音樂的評論,大概兩萬字左右,如果你有興趣,稿酬我們可以按照最優惠的價格算。

她自始至終都保持着白領特有的自信和稍許的傲慢。不過既然我有個金領的媽,我就不會怕這種場合,所以我很熟練地和她應對。我看得出她有少許的吃驚,她一定在奇怪爲什麼

一個高中生會有如此成人化的語言和商業化的笑容。

我很愉快地接受了那份差使,那畢竟不壞。

送走了那位主任之後,我開始爲我新寫的小說打電話找編輯。在經過了兩次退稿之後我知道我要找更年輕一點的編輯,我的小說是寫給年輕人看的,但這年頭,年輕的編輯似乎不多。

這時突然響起了那種釘棺材的聲音。

葉展很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喝咖啡,而洛神則像只貓一樣趴在他的腿上。他們總是這麼像連體嬰兒一般粘在一起,我覺得怪異並且可笑。崇明依然在電腦面前打遊戲,但是他不斷地GAMEOVER。

葉展說,崇明我想請你幫我寫一首歌。

崇明沒有回過頭來,很冷淡地說:內容,形式,有什麼要求?

葉展說,我不想用那些東西來約束你的才華,我只想告訴你這首歌對我們樂隊的重要性。歌名叫《找天堂》。

崇明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眼睛裡的黑色潮水異常閃亮。然後他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對我笑了,他說看來我們都有差使了。

我們忙得快瘋了。

我一張接一張地聽電臺送來的CD,然後不斷地寫字。而崇明則是坐在電腦前面,在黑暗中發呆一小時,然後再啪啪地打上一行字。或者他抱着吉他坐在落日的餘輝裡面,用手指小心地試音。所有的靈感以血液的形式從指間汩汩流出。

我們瘋狂地迷戀文字帶來的溫暖感覺,就如同孔雀迷戀自己的羽毛,飛蛾迷戀灼熱的火焰,水仙迷戀清澈的倒影,流星迷戀剎那間的墜落。我們以文字爲生,以文字取暖,假如有天我們沒有了文字,那我們就徹徹底底地死掉了。

錯亂的狀態使我最近常做同一個夢。夢中的湖面是塊寬大明淨的玻璃,我躺在上面,幸福地做着白日夢。突然玻璃融化了,憑我掌握的一丁點可憐的物理知識,我知道玻璃融化的時候會很燙,但我卻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緩緩下沉時無邊無際的恐懼。

當水漫到我嘴邊的時候,我總會掙扎着醒來,然後就會看到崇明在電腦前打字。

洛神和葉展每天都來。我看得出葉展對崇明的作品非常滿意。我一直都相信崇明有天生銳利的音樂天分。

而洛神則負責我們全部的食物。她這幾天沒有化裝,一臉素淨的她看上去像個年輕的大學生,有溫婉動人的美麗。當她做飯的時候,她看上去像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女人,而不是往常那個肥皂泡般精緻而脆弱的黑色天鵝。吃飯的時候崇明和她開輕鬆的玩笑,而她笑得一臉明媚像個孩子。

於是我恍恍惚惚地有了一種家的感覺,一種質樸而厚重的感動。

兩個星期之後,我們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崇明的歌叫《找天堂》。之後鋪天蓋地的虛脫感席捲了我們,於是我們徹底而舒服地睡了整整兩天。

稿子交上去了,白領主任打電話來說她很滿意。

《找天堂》也全部完成了,只等着週末在木棉天堂進行處女演唱。

很幸運,最終的結果是我的那篇文章在電臺火了,《找天堂》也火了。

於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有個寫歌的人叫崇明,有個寫文章的人叫昂維。

在《找天堂》首唱的那天晚上,木棉天堂擠滿了人。

所有人的面孔都泛着藍色,目光灼灼,幻想與期待升騰起來,像龐大的煙霧籠罩黑壓壓的人羣。沒有喧譁,寂靜無邊無際膨脹,我聽到有人吞口水的聲音。

第一聲吉他聲響了,但不是電吉他,而是充滿懷舊與破碎的木吉他聲音。人們正準備扭動身體,甩起頭髮,準備像往常一樣墜入瘋狂、喧譁、野性的黑洞中去。然而沒有黑洞,只有懷舊而傷感的音樂飄出來,像只小手在每個人最疼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我在天堂向你俯身凝望

就像你凝望我一樣略帶憂傷

我在九泉向你擡頭仰望

就像你站在曠野之上

仰望你曾經聖潔的理想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帶回滿身木棉與紫荊的清香

帶回我們閃閃亮亮的時光

然後告訴你

我已找到天堂

葉展足足唱了五遍,唱到最後,所有人都哭了,包括我。

我以爲我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們以爲自己早已在黑暗中變成一塊散發陰冷氣息的堅硬岩石了,但是我們發現,我們仍有柔軟敏感的地方,經不起觸摸。

我們以黑夜爲自己華麗的外衣,以瘋狂作爲手中的利刃,僅僅因爲這世界令我們無知,令我們恐慌和無措,我們只有揮舞利刃,不斷砍殺令我們害怕的東西,全身塗滿保護色、警戒色,像脆弱的嬰兒般艱難求生。其實我們都希望聽到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我們都不喜歡麥當勞、可樂,我們喜歡吃父親炒的菜,母親削的蘋果。

然而這些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裡就像黑夜中的口琴聲,可以感知,但無法抓住。

10

走出木棉天堂已經是凌晨了,我們四個像午夜幽靈一般遊蕩在街上。

臉上的淚已經幹了,隱隱散發清涼的氣息。

崇明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輕輕吹着口哨。葉展揹着他的金光閃閃的吉他,不時用手習慣性地撥動琴絃。我一邊走,一邊踢着路上的易拉罐。一隻貓從黑暗裡突然躥出來,我們彼此嚇了一跳。

洛神說,我們應該去慶祝。

於是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吧。

這的確是家小酒吧。人們的表情很平靜,很悠閒,沒有絲毫瘋狂的跡象。音樂也很溫柔,如水一般流過每個人的手指。燈光是美麗的琥珀色,我們像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蟲一樣安詳而寧靜。

葉展開着不痛不癢的玩笑,洛神時不時銀鈴般地笑着,崇明一邊慢慢地喝酒一邊認真地聽着如流水般的音樂,我時不時地和洛神、葉展猜拳。

葉展起來上洗手間,留下我們三個。洛神把頭輕輕地靠在崇明肩上,她小聲地說,崇明,我喜歡你。

崇明手中的酒潑了出來,他面無表情地推開洛神,說,你喝醉了。

洛神又倒過去,雙手摟住崇明撒嬌似地說,不,我沒醉,我真的喜歡你。

崇明猛地站起來,用力推開洛神,伸出手指着她說,你這個婊子,你讓我噁心。

洛神彷彿也清醒了,站起來,把一杯酒潑到崇明臉上,然後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你他媽畜生,我這麼愛你,你罵我婊子!

然後,酒吧裡所有的聲音都退得很遠,流水般的音樂凝固在琥珀色的燈光之中,一剎那靜得斗轉星移。前一分鐘我們還惺惺相惜,後一分鐘一切都變得不可收拾。

我聽到某種獸類濃重急促的呼吸聲,我回過頭,葉展的眼睛在琥珀色的空氣中閃出藍光,像針尖一樣朝我刺來,我感到徹徹底底的眩暈感。

他們最終還是打起來了,像兩頭鬥紅了眼的獅子。杯子,酒瓶,花瓶,能碎的東西都碎掉了,滿地的玻璃渣子。身邊是一些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喝彩。

最後他們倆都倒在了地上,倒在隱隱發亮的玻璃碎片上。

空氣中飄出血液腥甜的味道。洛神坐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罵,崇明你畜生,你王八蛋。我站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看着這一切。

酒精把我的頭弄得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不那麼真實了,我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幕滑稽而可笑的電影,可它演來演去都不肯散場。

他媽的這是怎麼了。

11

當刺眼的陽光像一柄匕首一般劃開我沉重的眼簾,時鐘不緊不慢地敲了十二下。我的頭像要裂成兩半,在這種疼痛之下,我的記憶模糊不堪,像一攤快要蒸發掉的水漬一樣。

我抱着我熟悉的枕頭,蓋着我熟悉的被單,我現在躺在家裡面。也許是洛神把我送回來的,也許是我自己回來的,誰知道呢?

我走進客廳,在崇明身邊坐下來,我問他,你喜歡洛神是不是?

崇明不說話。

我也無話可說了。我開始覺得洛神像一株詭異而華美的植物,身旁瀰漫着帶毒的紫氣。

我陪崇明一直坐到了晚上,然後我們又睡了。似乎沉睡是一種很好的逃避方式,我們都在使用。

12

洛神消失了,葉展消失了,沒有身影,沒有電話,徹徹底底的人間蒸發。崇明也一直閉門不出,除了我以外,在別人眼裡,他也消失了。

我依然上課,依然考試,沒什麼不一樣。

一個星期之後,我和崇明再一次看到了葉展,當時我們清楚地看到:他在飛。

我勸了崇明很久,反反覆覆地說着“我們是一起到死的朋友”之類的話。當最後我準備放棄,指着他罵“你他媽的就這麼一直睡吧”的時候,崇明從牀上坐起來說,走吧,去找葉展。

就在我們走到葉展家樓下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葉展從陽臺上墜下來。

然後就是西紅柿摔到地面上的聲響。

再然後就是剎車聲,尖叫聲,以及千千萬萬種複雜的聲音。

葉展靜靜地躺在乾淨的水泥路面上。我看到了他蒼白而冷峻的面容,他柔軟的頭髮,他撥動吉他的修長的手指,以及,從他身下不斷滲出來的血。

那一瞬間血光沖天,瀰漫了整個城市。

他就像是從水泥地面長出來的一朵啼血的玫瑰,悽豔而高傲。

一記重錘打在我的胸口,我無力地靠在牆上,身子貼着牆壁下滑,整個慌亂的街開始在眼前晃盪不止。

在模糊晃盪的天光當中,我看到崇明用力地揮舞着胳膊,撕心裂肺地喊:葉展,你真他媽的笨蛋!!

13

葉展的葬禮很冷清,只有麻雀兩三隻。我們無法聯絡到葉展的親人,只知道他的父母住在北方。他們現在還以爲自己的兒子正快樂地活在這個世上,活在南方那個不下雪的城市裡。

我將那把金色的吉他和葉展的骨灰一起下葬了,我想,葉展死了之後也是離不了音樂的。我想他可以在天堂裡爲那些純潔的小天使們唱歌了,和她們一起跳舞了。

墓碑上照片裡的葉展依舊蒼白而冷峻,目光依然閃爍着吸引人的藍色光芒。

然而從始至終,洛神都沒有出現。我沒有理由怪她,在這個愛情速朽的年代,她沒有義務來承擔這份悲痛。

她依舊可以和這個城市裡千千萬萬的年輕人戀愛、狂歡。葉展對於她、對於這個城市而言,就像是雨後的一道彩虹。當彩虹出現的時候,人們停下來欣賞、讚歎;當迷人的色彩最終散去的時候,人們又重新步履匆匆地開始追逐風中獵獵作響的慾望旗幟,沒有人回首沒有人駐足。

我和崇明去葉展家收拾留下來的東西,當我打開門的時候,我看見崇明蹲下去哭了。

屋子每一面牆壁都用紅漆寫滿了:

崇明,對不起!昂維,對不起!

我一個人走進屋子收拾東西,我在葉展桌子上看到了他最後的筆跡:崇明,昂維,原諒我,我在天堂祝福你們。

我的眼淚最終流了下來。

葉展的死像一片溫柔的顏色,像一個童話裡最美好的幻覺,像黑白電影裡模糊的背景音樂,四面八方包圍我和崇明。我們開始用大量的時間去懷念。我們像是沿着記憶河流回遊產卵的魚,最後的掙扎總會讓我們精疲力竭。

電臺又多了個寫稿的好手,木棉天堂又出現了新的金牌DJ,金牌樂手。

我,崇明,葉展,我們開始被這個城市遺忘。

14

母親又升職了。我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次升職,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升到多高的位置,我只知道她興奮地對我說你又要轉學了。我將去那個春天也會下雪的北方城市。

我提着一些衣服和一大箱子書和CD站到了門口。我對崇明說,你得好好活着。

崇明拍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只要我還能寫出東西來,我就會好好地活着。

我說,放屁,你給我聽好了,就是你寫不出東西了,你也得給我好好地活着。

說完我轉身,義無返顧地走了。

飛機起飛時加速的眩暈讓我很難受。我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個我深愛並將我遺忘的都市漸漸消失。

15

新的學校讓我更加沉默,更加孤獨,孤獨地看着時光從頭頂飛過,投下深邃而寂寞的暗影。

頂尖的成績和黑暗陰鬱的性格讓我成爲同學和老師眼中的異數。我不屑與那些成績與我不相上下的人說話。因爲我不想成爲一個開口硫酸閉口查理定律的笨蛋。

於是我更加依戀我的筆,更依戀我深愛的文字。但我那些精緻悽豔的午夜靈感卻被學校晚上的熄燈制度全部封殺。我每晚坐在黑暗中,感受着自己的手指握筆的快樂,但手指的靈性一點一點流失,終於有一天,靈感再也不肯降臨,我知道,我的手死掉了。

於是我發瘋地看書。我帶來的書全部堆在牀上。很可笑,這個全國有名的學校寢室裡竟然沒有書架。不過,和書睡在一起的感覺不算太壞。

這些書有很多是崇明喜歡的詩集,裡面的空白處寫滿了崇明突然閃現的靈感。

我給崇明寫了很多的信,可是他一封也沒有回,只有洛神的一封信,信中說:她和崇明戀愛了。

這兒的生活像是一潭散發腥味的污泥。沉悶,噁心,渾濁,壓抑,像是頭頂扣了個爛西瓜。每個人都像是醜陋的軟體動物,貼在泥上向前爬行,爲一場無意義卻有價值的賽跑你爭我奪,弄出沉悶而黏膩的聲音,像水牛把蹄從污泥中拔出來的聲音一樣。

時間像貓爪落地一般無聲無息地不停轉動,花開了又謝,窗開了又關,春夏秋冬一次又一次涅,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老,日復一日地傷春悲秋。

當我最終拿到那所著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我媽很是高興。我知道,我應該回到南方那個不下雪的城市去。

16

我再一次走在了這條街上,這條我熟悉而深深依戀的繁華長街。兩邊是美麗的法國梧桐,每片葉子都像是飛揚的綠色手掌,向我問候。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站在了崇明的門口。我想象着他闊別整整一年的蒼白的面孔,驚訝的神情,凌亂的房間。我敲開了門,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開了門,我看到了整潔的房間,接着看到了崇明。

崇明的遺像掛在牆上,笑容清澈可是落寂。

崇明是吃安眠藥死的,他死的時候臉上都是安靜的笑容。老太太對我說。我孫子總是一個安靜的人。

我問,崇明爲什麼要自殺。老太太輕輕地搖頭。

那一瞬間我眼前飄過洛神藍色的瞳孔,妖豔的藍色光芒讓我感到眩暈。

17

我真的該走了。這個城市沒什麼值得我留戀了。我看到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我覺得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而我一個人迷失在這個水泥森林裡。我知道當人們散去之後,我就只剩下一個人了,這是座空城。

我真的該走了。我應該去北方了,我應該做一個戴着圍巾和寬邊眼鏡的徐志摩一般的行吟詩人了,應該做一個浪漫的大學生了,我應該開始準備繼承母親的事業了。

我最後一次徘徊在這條街上,我原地打轉像是鐘面上寂寞的指針。

我坐在行李箱上看着眼前匆匆的人流。我坐在這裡看時間流過。

我又想起了朴樹的歌,

他們都老了吧,他們在哪裡呀,幸運的是我,曾陪他們開放。

耀眼的霓虹又升起來,千千萬萬的年輕人又開始像螢火蟲一樣在街上飄蕩,隱隱發出藍色的光。他們比我以前還要年輕,穿得更加另類。我真的老了,我從十八歲就開始老了。

我想起木棉天堂,我朝街對面望過去,卻找不到熟悉的金字招牌,原來的地方掛着一塊

很大的藍色熒幕,上面寫着“北極尖叫”。

18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東西離開這個城市。當我走過那座尖頂教堂的時候,我看到了穿婚紗的洛神。她正踮起腳尖吻身邊的金髮丈夫。她很端莊,也很幸福,她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抹着藍色脣膏的黑天鵝般的女人了。她是嫵媚而溫柔的新娘子。

鐘聲敲響,鴿子飛起來,我聽到人們的祝福。

19

飛機升空的一剎那,我聽到了葉展熟悉的歌聲:

我在天堂向你俯身凝望

就像你凝望我一樣略帶憂傷

我在九泉向你擡頭仰望

就像你站在曠野之上

仰望你曾經聖潔的理想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帶回滿身木棉與紫荊的清香

帶回我們閃閃亮亮的時光

然後告訴你

我已找到天堂

接着我看到了葉展和崇明蒼白的臉,然後一瞬間又全部消失乾淨,只剩下一種叫失重的感覺排山倒海。

我想起了我的崇明,我的葉展,我的洛神,我的木棉天堂,我寫過的美麗小說,我做過的電臺節目,我丟失的午夜靈感,我死掉的手指,我生命中的灼灼桃花,我生命中的陽春白雪。你們在哪兒啊……

一滴眼淚掉下來,整個城市開始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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