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院長爲首的一行人進來就坐後,負責會議記錄的醫師打開PPT,隨後投影幕布上出現了風格簡潔大方的PPT標題頁,在頁面中心還有一串普通的藝術字——C城H院2017年度第四次季會。
我看着幕布,看着臺上衆位漸漸熟悉的領導,心中不由有些恍惚,忙忙碌碌中,我竟然已不知不覺地在H院呆了一年之久,而我真正接觸國內醫患環境,也是這一年。
國內的國情特殊,在許多方面,如教育、經濟、社會體系等放眼整個世界都是特點鮮明的,而其中的醫患環境更是一言難盡。很多時候,我即使有足夠信心能治好病患的疾病,都難有信心處理好與形形色色的病患的關係。
本次季會是我從實習跨入主治的轉折點,除了要作慣例的季度總結外,另外還有一個特別的議程,說起來和我還有點關係。
這個議程,是要一項病理學的疑難病檢。
病檢的主人是兩個星期前由急診科收進來的一位病患,由於急診來了個骨科醫師,我們收外傷病人的範圍無形中擴大了不少,這位病人進院理由就是骨科外傷。
患者年齡四十三歲,是一名家庭主婦,下樓梯時一腳踩空,摔了下來,分別與臺階,樓梯圍欄,牆壁摩擦碰撞,因脊柱受損而不能移動,被鄰居發現後送來醫院。作臨時檢查的醫師正是廖佳磊,我巡房路過順便幫忙,通過初步檢查得出,病人皮膚外傷主要分佈在手臂,大腿,以及膝蓋。右腿脛骨斷裂,左腿髕骨脫位,胸腔觸檢得出,左右胸肋均出現斷裂,裂口不清,不能判斷是否有傷及心包。
這狀況毋庸置疑是要手術了,但由於當時手術室緊張,再加上沒有大出血症狀,我們便先幫她做了血常規和CT。
檢查結果在手術過程中被送來,在那之前的手術中,我們確定了斷裂的肋骨插入了胸膜腔,只是比較幸運地並沒有造成氣胸。但我在副手協助修復過程中,卻發現病人左側胸腺部分,有囊腫現象,看血常規檢查結果,腫瘤因子也的確偏高。
由於對婦科的瞭解不多,我難以確定是否爲胸腺癌,再加上修復工作也就要進入尾聲,我與廖佳磊商量着,先取下一小部分活體組織,便不再做其他處理,先將這次的急救手術做完了。
下了手術後,我先將活檢組織製成石蠟標本送到檢驗科,由於檢驗結果得七天後纔會出,我先通過病歷系統找到患者的既往病史,看到她兩年半前曾因爲宮頸癌做了子宮全切手術,心中便有了思量,忙找到唐生商量。
一般來說,繼發性乳腺癌不會因宮頸癌引起,但由於不能排除有原發的可能,所以還是很有必要討論一下是否要將她轉移到婦科繼續治療。唐生當時聽完我的轉述也很是想了一會兒,最後做的決定是先留急診觀察,等病檢結果出來,再做定論。
對於他的方案,我沒什麼意見,對於不太瞭解的東西,我想法不是很多。下午的時候,病人從麻醉中清醒過來,我去婦科找了一個認識的同事幫忙,她過來一陣問診後,也是不太確定,大概考慮到婦產科現在病牀不太夠,便也認同了唐生的想法。
這件事本應該暫時告一段落了,不知誰泄漏了消息,幾個小護士在護士臺聊天中無意提到了其中一些情況,好巧不巧還讓患者的婆婆聽到了。說起來,這人總是奇怪,有的人隨着年歲增大,往往對身外之物會慢慢看淡;有的人,卻越老越固執自封,活得謹小慎微,一點責任都不願意承擔。患者的婆婆年近七十歲,衣着得體,氣質卻平平,她的價值觀,需要被歸類爲後者。
在出檢查結果的那一週時間裡,她曾無數次地旁敲側擊患者的病情,由於廖佳磊每次都只說一些骨科方面的情況,她不太滿意,總要找到我這兒來。我總是一邊無奈地感嘆她的老當益壯,一邊嚴肅地將廖佳磊的話一字不落的複述一遍......
被我們傾注了一定期待的檢驗報告,一定程度上,十分對不起我們的期待。看到病理學醫師在結果欄輕描淡寫的“病理不明”幾個字,我和唐生對視了一眼,清晰地看到了各自眼中的無奈。
患者婆婆知道這件事的時間我估計應該比患者的主治醫師還快,因爲在我拿到報告後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病房就鬧開了,而我和在廖佳磊聞訊趕去的路上才抓住機會跟他說了報告的情況。
在到達病房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連我們都不清楚病人是否患病,家屬是在鬧什麼。到了之後一看室內狀況,我更是迷糊了,那老太太怎麼就在病房這半公衆場合談起家事來了?還有這人還病着,他們怎麼想的,在這個時候談離婚的?
到今天季會開始,他們一家人的爭執都還沒有結束,在他們堅持不懈地一直追問下,患者乳腺是否患病,到底需不需要在早期還未大面積擴散時實施切除這一問題,也漸漸演變成困擾急診、婦科和病理檢驗科三個科室的難題。
將這件事放在季會上討論,是經過三個科室衆人深思熟慮,當然最主要是經過了院長點頭首肯的結果。值得一提的是,H院現任院長,李國凱前輩,在成爲院長之前,還有個廣爲人知的響噹噹的名號——國內病理檢驗三巨頭之一。
由現任病檢主要負責人大致簡述完病情後,婦科副科長阮醫師站起身來,開口說了話:“這位病患的狀況,我其實是近兩天才深入瞭解到。怎麼說呢?的確是不好下定論,腫瘤指標倒高不低,乳腺和卵巢又都出現了佔位性囊腫,雖然說可能是有女性內分泌週期的原因,但到底是病理還是生理誰又說得清呢?我的意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趁現在還在住院期間,將右側乳腺摘了。”
我聞言眉頭沒忍住跳了跳,想起了病患的婆婆那副還要手術就立馬讓離婚的架勢,心中有些難以抑制的擔憂。
這時檢驗科科長起了身,說道:“我不太同意阮醫師的話,相信剛剛大家都聽到了病檢的詳情,總體來說,除了腫瘤指標偏高,乳腺導管上皮細胞出現化生現象外,其他指標均未達到足以支持乳腺癌成立的程度。現在病人的體表感覺不大,我認爲這個情況,切除了乳腺,弊大於利,難道不是,使用藥物治療更爲恰當嗎?”
他說完隨手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坐下了,會議室中不少人都贊同地點了點頭,婦科與我相熟的那位醫生這時突然站了起來,開口道:“我們副科長那樣決定是有一定道理的,大家或許對女性疾病了解不多,在衆多佔位性疾病中,女性疾病,尤其是乳腺癌,擴散速度是難以想象的快。我們的治療方針一向是,能多早祛除就多早祛除。再說了這病人既往病史中,可是明明確確地寫着,曾患宮頸癌,並且全切了子宮。考慮到這一點,難道還不能判斷她患有乳腺癌嗎?”
她說完,會場衆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我自覺確實對這些疾病了解不多,忍住了心中的話,沒有發言,沒想到身旁坐着的王琪前輩不知道想起什麼,一下子起身,開了口:“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說一句,畢竟病人從入院以來,就一直是我們急診在接管。”她說完故意頓了一下,環視了會場一圈才繼續道:“首先我得承認我的確不太瞭解女性疾病,但先不說病情,現在病人方面的狀況,我認爲不太合適動手術。大家可能不知道,這位病人的婆婆不太想要給病人出手術費,甚至在我們醫生都還沒確定要手術的情況下,她就以此爲理由要讓她的兒子與患者離婚。我想現在,既然手術不是必行不可的,先用藥物治療會是比較好的方案。”
王琪語音剛落下,婦科副科長身旁的一位我不認識的醫師便蹭的一下站起身來,開口便道:“我們這次會議是要討論病情,那些與病情無關的事我認爲我們不需要考慮。再說我也實在不明白,爲什麼她婆婆要這樣作爲,難不成她們相處這麼多年,她一點情誼都不講?我覺得這件事吧,完全可以又你們急診出面協調一下,手術這事,是真的早做早好。”
我聞言差點笑了,協調?你以爲我們沒有嘗試過嗎?想到這兒正要起身發言,一直端坐首位的院長突然發了話:“把病檢電鏡顯微圖像給我看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