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實習的那三年時間,我曾無數次想過,在手術中被人擠下手術檯的情況,或許是運氣好,也或許遇到的一起手術的人,都是比較寬容的,我想象的這些場景,從來沒有出現過。
可是當我終於熬出實習期,在這個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主刀手術的時候.....
有好一會,我愣愣地站在臺下,滿臉困惑地看着此刻在手術檯主位自顧自忙碌着的人。誰能相信,就在幾分鐘前,這位據傳人品極好的青年醫生,殘忍地將他無辜又負傷的同事,趕下工作崗位!
在腦袋中將一系列的可能性通通過完後,雖然知道場合不太對,但我還是一臉不可思議地對着他的背影開口道:“別告訴我你這又是因爲我腰傷的事兒!”
廖佳磊完全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反而是站在他對面的於何偉聞言面露詫異看了我一陣,又看了看廖佳磊,隨後默不作聲地對着我搖了搖頭,便繼續低頭做事兒了。
我見狀頓覺氣不過,正要擡步上前去理論,廖佳磊怒意明顯的聲音突然響起:“你馬上給我滾出手術室!這裡不需要你!”
我聽言更是不服,張嘴就要跟他理論,冷不丁被旁邊突然伸出的一隻手製止住了。本該脫口而出的話一下被堵在嗓子眼,我頓覺悶得慌,轉過頭一看,發現拉住我的是手術護士。
我緊皺着眉頭,不解地問道:“你這又是要幹嘛?我剛剛做錯什麼了?他憑什麼把我擠下來?”
那護士也蹙着眉看着我,手上的勁兒卻一點都沒有鬆,她勸慰地對我說道:“醫師,你就別逞強了,我剛剛幫你穿隔離服的時候,都發現你戴着腰封了,真的不能硬撐了。廖醫師也是我叫來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你.....”我突然認出她,她是經常配合唐生手術的那個護士,是神外的老人。有了這一層認知,我盯着她一時不能言語,心中一片譁然,這算個什麼事兒啊!
出手術時候,我稍一收拾,便灰溜溜地回到了病房,自暴自棄般躺在牀上,我閉上雙眼,熟悉的無力感再度襲來。
我想起一個月前,在唐生的辦公室,他跟我求婚的情景。即使是處在那樣複雜的情緒當中,我也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說那些話時的真誠。他是真的想要娶我,我知道,但是是爲什麼呢?
類似的問題,在本科我與他談戀愛的時候,還問過。我問他:“爲什麼要跟我在一起?”他說:“因爲喜歡。”
對於這樣一個答案,我其實是不滿意的,現在的人們將喜歡說得太過於廉價。他們喜歡花,喜歡草,喜歡大海和陽光,喜歡對方,這些喜歡,看起來沒有區別。
可我總覺得,人們對於一個生命體所承載內容的喜歡,不應該只是這樣,因爲在我的世界中,生命是一切事物中,最不能馬虎對待的一個。
一晃這麼多年也就這樣過去了,我和唐生沒有再成爲戀人,只是總在無形中感受到,與他之間有一條透明的紐帶,將我倆聯繫。就像我從來抗拒依賴,遇事卻總要下意識地依賴他;就像他向來一身輕鬆,慢慢地卻變得負擔滿滿。
所以即使在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對他的依賴早已不可自拔的時候,仍下意識地要去迴避他求婚的這件事。我甚至連問爲什麼的勇氣都沒有,因爲在與周女士相處的那二十年中,我還沒能學到,如何心安理得去依靠別人生活。更因爲,他即使離開,都還要苦心孤詣般,在我身邊佈下了重重眼線。
被迫的養病是件十分煎熬的事,這種煎熬,比較着重地體現在我拒絕在移交病人的申請書上簽字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相關人員拿着資料找過來,苦口婆心地勸說;一次又一次,我不僅沒有理會他們,還總找機會溜出去巡房。
當我特有的倔脾氣在這場對峙中被完全激發出來的情況下,對方由於還身兼其他工作,而逐漸拜下陣來。對於這個結局,雖然腰上的確很痛,我也由衷地覺得高興。
患有先天性遺傳病的那個孩子,在連續輸了好幾天的液後,終於脫離了持續低熱的狀態。但他的母親對我們的態度依然不冷不熱,他們在病房呆久了,同室的病人總也知道了些什麼。在漸漸形影相隨的同情,憐憫的目光中,這位母親情緒更是低沉。
出院的那天,辦手續的全程,她抱着孩子,一句話也沒有說,離開的步伐,尤其快速。
韓芊本身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這一點,在我上一次跟她談話的時候,就隱約感受到了。但雖然說心理指導牽強了些,但我希望親自爲她動手術的意願,是真實的。
這天傍晚,我又神態稍顯猥瑣地偷溜去了她的病房。前一天,韓芊由於血管出現淤血現象,被送去做了一次透析。雖然說人的適應性是挺強的,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第一次接觸,一定的影響總是會有的。料想到她可能會不舒服得一天都吃不下飯,中途我順道還去食堂打包了一份蔬菜粥,但在進屋後,我卻難免一愣。
一向沒有人的韓芊的病牀前,此時一站一坐存在着兩個人。站着的那個右手拿着一個竹棍,杵在地上,左手撫着牀尾的欄杆,拇指正緩慢地磨蹭着欄杆的金屬桿身。帶着墨鏡的臉低垂着,像是在思考着什麼。隨後我認出,他便是韓芊的丈夫,倪山。
想到這兒,我轉頭向此刻坐在凳子上的人看去,從背影便能確定了對方是一個老婦人。見狀,我忙擡步向她的病牀走去,靠近了我有些訝然地發現,想象中本應該正大叫撒潑的這個人,正端着一碗白米粥,一勺一勺地,神態十分耐心地喂着韓芊。
原本準備的話不合適了,我舔了舔嘴,乾巴巴地問了一句:“你們是誰啊!”說完我才覺得自己的語氣不太對,忙又補充道:“之間沒怎麼見過,是韓芊的家屬嗎?”
倪山對我的問話自然是沒有什麼反應,餵飯的老婦人聞言後,轉頭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隨後若無其事地對着韓芊問道:“她是誰啊?是你那羣狐朋.....”
“媽,她是我的主治醫師,杜醫師。”老婦人的話還沒說完,韓芊便出言打斷了。即使這樣,我還是能大致猜到她沒說完的話是什麼,一時皺了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穿白大褂。
嘆了口氣,我看着老婦人說道:“你好,我是韓芊的主治醫師,她的手術近了,我這次只是過來看一下她的情況。由於是下班時間,我也沒有穿工作裝,讓你誤會了不好意思。”
她本有些沒反應過來,聽我說完才徹底變了臉色,不過幾秒,便是滿臉笑顏地看着我說道:“是杜醫師啊,我是韓芊她媽,這段時間真是麻煩你,照看我們韓芊了。”
我下意識覺得她的笑十分不真誠,跟着也退了一步,可以與他拉開距離後,才說道:“是韓芊的婆婆吧,我聽她說過,不麻煩,這些都是我的本職工作。”
她聽言臉上的笑不由一凝滯,隨後故作嚴肅地說道:“瞧你說的,什麼媽媽婆婆的,韓芊她進了我家,我就把她當親女兒看待!哪用得着分那麼清楚啊!是吧,啊芊?”
我隨着她的話音,看向韓芊,雖沒在她臉上看到什麼異樣,但總也覺不出開心的情緒來。我搖了搖頭,不想再計較,只看着她說道:“怎麼樣?聽說你昨天去做了透析,現在感覺還好嗎?有沒有很難受?”
韓芊聞言撫摸着胸口,點着頭,回答道:“很難受,一隻吃不下東西,頭也很昏沉,打不起精神。”
我頷首安撫道:“恩,第一次做透析差不多都這樣,有些身體素質好一些的,可能會覺得輕鬆點,所以最重要的還是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說最後那句話時,我刻意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那位婦人,見她還是一臉坦然的模樣,我呼了口氣繼續看着韓芊說道:“不過剛纔進來的時候,倒是看你吃了幾口飯,說明情況也沒那麼壞嘛~”
她聞言小心地看了那婦人一眼,沒說話,只臉色懨懨地點了點頭。我看她着樣子反常,但顧及到這狀況,一時也沒有問出來,但還是方心不下,轉身看着那婦人說道:“韓芊的病需要靜養,家屬要是沒什麼事兒,可以先回去,病人有專業的陪護在照顧着。”
那婦人聞言想也沒想地便搖了頭,回道:“着怎麼能行呢?我說了我是把她當作請閨女,之前我她瞞着我,我不知道狀況也就算了,現在我都在這兒了,怎麼還能就這樣走了呢?再說了,我這還沒老呢,有胳膊有腿的,幹嘛請陪護,浪費那錢啊?”
我聞言有些無語,我怎麼覺得,最後那句纔是你的真心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