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容裟出現的地方,空氣裡總是盪漾着幾分詭異。就彷彿一個人獨自走在陰森的叢林裡,雖然不知道周圍是不是真的潛伏着致命的危險,一顆心還是不受控制的空懸了起來。
那種無聲無息之間悄悄迫近的涼滑森冷,本能的讓殷仲產生了抗拒。
這個人,已不止一次的與他有過交集。但殷仲始終不曾把他看作勢均力敵的一個對手。直到此刻,站在離園偏廳的門口,遠遠的凝視着這張無懈可擊的面孔,殷仲忽然發覺自己也許一直小看了這個人。
這讓他的心情多少有些陰鬱起來。何況,極有可能是容裟有意讓自己對他產生了輕視……
情況頗有些令人玩味呢。
殷仲無聲的一笑,不動聲色的舉步走了進來。
容裟彷彿剛剛察覺到有人走進了偏廳,遲疑的回過身來,清瘦的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匆匆兩步趕上前來行禮:“容裟見過侯爺!”
殷仲伸手虛擡一下,客套的說,“司馬大人何必多禮?”
容裟的肩頭微微一僵,起身時神色間已是一派毫無城府的爽朗,“侯爺果然消息靈通,容某不過剛剛進了司馬之職,侯爺竟然……”
“消息靈通可談不上,道聽途說罷了。”殷仲不在意地笑了笑,示意客人入座:“樑國上下可都知道容司馬弓馬嫺熟、足智多謀,甚得樑王殿下的倚重呢。”
這兩句似是而非的話讓容裟有些摸不清深淺,只得乾笑兩聲,隨着殷仲落座。
侍兒奉上茶點,容裟嗅了嗅茶香,笑微微的讚道:“好茶。”
“這是蜀地的秋茶,”殷仲笑道,“聽說樑王殿下也喜好茶飲,容司馬走時,本侯一定多多送上幾包新茶。”
容裟連忙說道:“容某替殿下謝過侯爺。”
“區區幾包茶葉,司馬大人何必客氣?”殷仲放下茶杯,漫不經心的望向了他的身後。兩個男孩子垂手而立,眉目之間頗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婉轉之意。不知怎麼就讓他想起了剛纔蘇顏臉紅的樣子。
殷仲不禁一笑,連忙握拳擋在脣邊,藉着一聲輕咳掩飾了過去。
“侯爺可是身體不適?”容裟眼中一派發自肺腑的關心,脣角卻不易覺察的輕輕一撇。
殷仲長眉挑起,訝異的反問他:“這話倒讓本侯不明白了。司馬大人從哪裡得知本侯身體不適?”
容裟乾笑兩聲,“這個……侯爺身上帶着藥氣呢。容某以爲……”
殷仲將長袖舉到自己面前嗅了嗅,轉身去問石釺:“有嗎?”
石釺的目光從容裟的身上收了回來,若無其事的說:“大概是蘇姑娘房裡的藥氣吧。”
容裟一愣。
殷仲笑道:“我府中的一位女眷受了風寒,房中正在熬藥……”
容裟眼角的餘光掃過站立在身後的兩個男孩子,低着頭咳嗽了兩聲,若無其事的笑道:“昨晚有人在擷芳樓鬧事的時候,在下也正巧在場。似乎……看到侯爺身上帶着血漬……,故而有此一問。侯爺莫怪。”
殷仲無聲的一笑,“司馬大人又說笑了。大人如此關心本侯,本侯謝還來不及,怎麼會怪罪?”
容裟笑容可掬,眼中卻飛快的掠過了一抹異色:“侯爺沒有受傷,身上的血漬……想來都是那位小公子的嘍?”
殷仲的手微微一頓,輕笑道:“嗯,一點皮肉傷。”
容裟不易覺察的鬆了一口氣,將手一揚,指向了身後的兩個男孩子:“府上的這位公子既然受傷,自然是要好好休養。明月清風兩個人素來伶俐,琴棋書畫也頗有些根基。如不嫌棄的話,就留在府上服侍侯爺。侯爺意下如何?”說着飛快的掃了一眼兩個男孩子。明月清風連忙上前向殷仲行禮。
殷仲垂下眼瞼,掩住了眼底的一絲冷戾。他自然感覺得到容裟的目光正一眨不眨的落在自己的臉上。攏在衣袖裡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緊。再擡頭時,殷仲的脣邊卻噙着淺笑:“如此……有勞大人費心了。本侯正想問問大人,此次來武南,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本侯承了你的厚禮,少不得要儘儘地主之誼。”
容裟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在下是爲了探望一位舊友。樑王殿下一向對侯爺青眼有加,得知在下要來武南,便讓在下給侯爺帶來了一些樑國的特產。”
殷仲接過小廝呈上來的一卷素絹,展開來匆匆掃了一眼,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在脣邊漸漸加深。他瞥了一眼容裟,輕描淡寫的笑道:“本侯從來不知道樑國的特產竟然還有——南海珍珠。”
容裟笑而不語。
殷仲將禮單放在一旁,轉頭笑道:“本侯聽說司馬大人的故人,就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血衣門門主顧血衣,可有此事?”
容裟搖頭,隨即又落落大方的點了點頭,“在下的確在朋友的府中認識了一位姓顧的公子,此人一表人才,文采武功都十分出色。至於說此人是不是血衣門的門主……,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
殷仲恍然笑道:“傳言果然多有不實。不過,司馬大人在樑國身居要職,交友不慎,只怕會連累樑王殿下的清譽——本侯不過是提醒一句,大人勿怪。”
“侯爺一片好意,在下豈有不領情的道理?”容裟笑道:“殿下的禮物已經送到,在下還有幾件私事,就不打擾侯爺了。”
殷仲看着他從容起身,含笑點了點頭:“如此,本侯就不留你了。”
容裟行過禮,客客氣氣的隨着羅皓走了出去。
殷仲慢慢走到了偏廳的門口,凝望着容裟漸行漸遠的身影,臉色一點一點的陰沉了下來。
蘇顏搭着秀孃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將身體沒入了黑褐色的藥湯裡。熟悉的針刺感立刻密密麻麻的襲了上來,蘇顏不禁咬緊了牙關。
秀娘攏了攏她的頭髮,眼裡也浮起一絲憐惜的神情:“再忍忍,你的腿不是已經開始有知覺了麼?”
蘇顏輕輕的抽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秀娘在一旁幫着她添加熱水,誰也沒有注意到外面門扇開合的聲音和漸漸逼近的輕淺的腳步聲。直到兩個人同時感覺到一陣涼風捲了進來時,布簾已經掀開,陰沉着臉站在門邊的人,居然是太夫人。
蘇顏一窒,頓時驚駭的說不出話來,怔怔的泡在木桶裡也不知該做何反應。一旁的秀娘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蹲身行禮。
太夫人並沒有理會她,幽沉沉的目光只是上下打量着木桶裡面容呆滯的女子。從她的眼裡看出去,深色的藥湯,凝白的肌膚,這樣刺眼的對比不知怎麼,就在氤氳的水霧裡營造出一種異樣的豔麗來——豔麗得幾近妖異。
太夫人的心沉了沉,眼神裡漸漸透出了幾分寒意。
蘇顏一顆心彷彿堵在了喉頭,嘴脣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包裹着身體的藥湯明明熱得發燙,她還是不受控制的開始簌簌發抖。
太夫人的目光慢慢下滑到了秀孃的身上,淡淡的說:“起來吧。”
秀娘站起身來,規規矩矩的說:“沒想到太夫人會來這樣的地方,奴婢們失禮了。”她的聲音平平淡淡的,聽在太夫人的耳中,卻覺得從那平淡裡透出了一點令人不快的倨傲。忍不住冷哼了一聲:“沒想到?我也沒想到侯爺會把這樣的人捧到了手心裡……”
一句“你這樣的人”,看似平淡的話,聽在耳中卻字字鑽心。蘇顏垂下眼瞼,忍不住咬緊了嘴脣。視線落下的瞬間,卻又意外的看到了太夫人身後的芙蓉,正拿一種異樣的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眼底一片冰冷。
太夫人冷誚的目光淡淡掃過木桶裡面色慘白的蘇顏,又落回到了秀孃的身上:“秀娘,你也算是這府裡的老人了。又一直服侍侯爺,該勸的話,還是要勸的。”
秀娘淡淡應了一聲。
太夫人又挑眉問道:“侯爺這幾日休息的可好?”
“回太夫人,”秀娘微垂着頭,語調平淡的說:“這幾日侯爺都歇在東廂這邊,休息的很好。”
太夫人聞言一驚。
蘇顏亦是一驚——殷仲何嘗在這裡過夜?猝然擡頭,卻見秀孃的手背在身後,衝着自己悄悄搖了兩搖。
太夫人滿面怒容,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秀娘一直目送太夫人走出了東廂。一轉身,便看到蘇顏的手正搭在木桶的邊沿,連指尖都泛着慘白的顏色。
秀娘忍不住嘆了口氣:“太夫人脾氣一向不好,她說的話,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蘇顏垂着頭久久沒有出聲。
秀娘又說:“我那句話,你也不要在意。是侯爺吩咐我的,只要是太夫人的人來問,都要這麼說。”
蘇顏擡起頭,臉上的慘白還沒有消退,又從那慘白裡透出了幾分帶着疑惑的緋紅。
秀娘斜了她一眼,微笑着搖了搖頭:“你真的不明白?”
蘇顏搖頭。
“傻孩子。”秀娘嘆了口氣:“只有說你是侯爺的人,太夫人才會有所顧忌。那一夜你在外面腿都要跪斷了,你當她真是無意的麼?”
見蘇顏垂頭不語,秀娘又說:“你既然當自己是個下人,那就盡好下人的本分就是。其它的事,你也不用想那麼多。”
蘇顏無聲的點頭。
殷仲回到離園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
黑寂寂的庭院,就只有東廂的窗口透着一團暖色的燭火。殷仲的腳步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頓。石釺和羅皓立刻敏銳的捕捉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一剎間的遲疑,兩個人剛剛交換了一個含笑的眼神,殷仲卻已轉過了頭,一言不發的走回了書齋。
解下大氅扔給身後的人,殷仲頭也不回的問道:“血衣門的刀上竟然淬毒,這件事,你們怎麼看?”
他們剛剛從傅府回來,傅宣的傷並不重,卻依然昏迷不醒。就連齊飛鶴也不眠不休的一直熬到了現在,卻依然沒有想出什麼對策……
羅皓接過石釺端過來的托盤,一邊熟絡的斟茶,一邊心直口快的說:“血衣門的兵器不淬毒——顧血衣是個很驕傲的人,淬毒這種事,他不屑去做。”
石釺哼了一聲:“所以纔有問題。”
羅皓想了想,轉臉去看殷仲:“如果是容裟,那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樑王殿下不是一向很看重侯爺的嗎?”
石釺搖了搖頭:“也許試探得久了,失去耐性了……”他驀地收住了口,微微有些不安的望向一旁沉吟不語的殷仲,改口說:“我讓銀槍再查查容裟。說不定……”
“只是試探麼?”殷仲放下茶杯,微微蹙起了眉頭:“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樑王殿下的軟硬兼施,無非是要我一句承諾:朝堂之上唯他馬首是瞻……”停頓了一下又說道:“經過了擷芳樓的這場打鬥,我又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羅皓和石釺對視一眼,默默咀嚼他話中之意。
殷仲無聲一嘆:“處處留心吧。”
兩個隨侍沉聲應了。
門外傳來秀娘和婉的聲音:“秀娘來給侯爺送藥。”
石釺看到殷仲頜首,連忙走過去拉開門。
一眼瞥見秀娘手中托盤上的藥碗,殷仲眉頭不禁一鬆,“又是補血安神湯?”
秀娘行過禮,小心翼翼的將托盤放在書案上。
殷仲伸手揭開了蓋子,溫熱的藥氣頓時撲面而來。
殷仲端起藥碗,象品嚐美味一般淺淺的抿了一口。湯藥裡混合了淡淡的桂花香,濃烈卻不苦澀,竟讓他繃緊的神經也不知不覺鬆弛了下來。
殷仲不禁一笑,仰頭將碗裡的藥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