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感情豈可簡單地論長短。
“葉覃,你根本不懂愛,至少不懂怎麼去愛這個男人!”
“放屁,胡言亂語,難道你懂?你不過就仗着長得漂亮,當初狐媚子勁勾引九哥,硬生生插足他和樓輕瀟的關係!你……”
看看,又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唐驚程呼口氣,轉過身來面對葉覃:“別這麼容易激動!”
葉覃手指開始發顫。
“激動對你和孩子都沒有好處,關略不會讓你死,你現在這種情況也別想着再幹傻事,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就你現在的心境,做什麼都是憑添痛苦,於人於己都無利。”
“……”
葉覃死死咬住嘴脣,原本沒有一點光澤的脣幾乎要被她咬出血來,眼色卻極爲暗黯,深陷的眼窩在瘦削的臉上顯得更加明顯。她將目光定在唐驚程臉上,唐驚程便是她的敵人。
如果目光可以化爲利劍,她肯定希望一劍刺穿唐驚程的心臟,可唐驚程卻站在面前笑得很舒淡,陽光下耀眼漂亮。
那句話果然說對了,相由心生!
“別給我機會,最好殺了我,不然我早晚還會去取你的命!”葉覃咬牙切齒,那麼恨,恨到骨子裡去了。
唐驚程笑一聲,嘖嘖搖頭,真是冥頑不靈,不過她不怕。
三年前不怕,三年後也同樣不怕。
她只是將耳邊的捲髮往後撈了撈,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垂來,卻開口,目色突然變得凌厲:“你知不知道當年那場爆炸死了多少人?”
“……”
“當場兩個,直接斷氣的,幾乎被炸得面目全非,屍骨無存;傷了十九個,其中十一人輕傷,八人重傷!重傷送到帕敢那種小醫院也基本都是沒救,當天又死了三個,一週後死亡人數還在上升……”
當時她也是那場爆炸中的重傷人員之一,生與死的瀕臨間,她被人送去帕敢鎮醫院,全身的疼痛幾乎已經模糊了她的意識,可五官觸覺變得異常靈敏,她清晰記得當時空氣中的焦肉味和血腥氣。
逼仄悶熱的病房,十多個傷者被橫七豎八地塞在裡面,缺藥缺氧缺血包和專業的醫護人員,那是一場災難,到處都是生命的哀嚎和求助,奄奄一息的人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血肉間或許還能辨得出他們的眼睛,空洞,無力,卻那麼不甘心。
不甘心離開這個世界,或者不甘心突然就被一場莫名的爆炸打入十八層地獄。
“一共九條人命!”唐驚程對着葉覃的眼睛說出這個數字,愛恨一念之間,她平日裡總是淺淡茫然的眸子裡此時盛滿悲慟。
葉覃彷彿覺得她目如刀鋒,剮在自己心上,腳步不自覺地往後退,唐驚程卻還咄咄逼近:“你隨隨便便說一句恨,九條無辜的人爲此喪命,這其中還不包括那些落下終身病痛和殘疾的人,所以你有什麼資格說愛?誰能承受得住你如此荒唐而又沉重的愛?”
葉覃被逼得一屁股跌坐在長椅上,想起身,可手臂撐了幾下終於無力。
她被迫需要仰頭才能對上唐驚程的眼睛,而唐驚程背光而立,目光凜冽:“是,你是道上混的,在你手裡死幾個人不足爲奇,我也不奢望你有憐憫之心。可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明?”
“神明?”葉覃冷笑,反正已經站不起來,乾脆摸着小腹靠到長椅上,“神明這種東西或許有吧,但他只會保佑像你這種出生良好從小就有人疼有人寵的千金大小姐身上,至於像我這種從小就沒有爹孃被人遺棄在孤兒院的人而言。神明是什麼東西?太天真了,靠他我估計早就餓死或者直接被人打死,所以你讓我信神明?呵…不現實,我只信自己手裡的刀和槍!”
葉覃反駁,也並不是沒有道理。
她與唐驚程的成長環境截然不同,幾乎一個天一個地。
唐驚程在二十六歲之前看到的都是這世界美好純粹的一面,而葉覃自逃出孤兒院開始就已經在與世界最醜陋和虛僞的一面作較量。
“你七歲的時候在幹什麼?穿着漂亮的裙子去學校上課,或者在親人的陪伴下去全世界旅行?那你知道我七歲的時候在幹什麼?”
唐驚程微微一怔,她從來沒去了解過葉覃的過去。
葉覃身子虛浮地靠在椅背上,湖面上倒映過來的光線幾乎將她的臉照得透明。
她輕輕把頭往後仰了仰,目光看向遠方,又似乎沒有焦距。
“我七歲的時候第三次被人收養,養父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去他那的第一晚他就強迫我與他發生關係。”
“……”
“知道我是怎麼逃出來的嗎?我刺瞎了他的眼睛,因爲我從記事開始就已經養成晚上睡覺在枕頭下藏刀的習慣!”
原來並不是所有惡人都帶着原罪。
七歲的孩子,卻已經懂得在枕頭下藏着兇器來保護自己,多麼荒唐卻又殘忍的事實。
唐驚程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她眸光閃了閃。
葉覃嗤笑一聲:“所以別跟我提什麼神明,神明是專供你們這些小公主僞裝慈悲的東西,而我的世界在地獄,地獄明白嗎?就是離神明最遠的地方,在那裡只需要刀和力量,獻血是戰利品,慈悲和憐憫簡直一文不值!”
“所以你覺得你可以毫無顧忌的殺人?”唐驚程聲音幾乎戰慄。
葉覃輕輕撇了下眉心:“那倒沒有。從十六歲開始我就不隨便朝人動手了,因爲九哥教過我,用武力取勝是最低級的把戲,不過對於你來說…”
葉覃突然直了直身,目光迎刃而上:“唐驚程,你在我心裡就是個讓我極度不爽極度看不順眼的賤人。對付你只需要用最低級直接的方式,當年策劃那場槍殺案也只是想讓你死,至於殃及了別人,我很抱歉,是你的存在讓那些人喪命!”
葉覃居然自成一套歪理。
唐驚程一時笑出聲來:“行,我不奢望你有任何憐憫之心,只是你懂不懂生命不易的道理?”
“生命?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生命即是螻蟻!”
“可至少應該強過你心裡那些愚蠢的妒忌心和仇恨!”唐驚程幾乎嘶吼而出,身體止不住顫抖,這個事到如今還死活不知悔改的女人。
“你口口聲聲說你愛那個男人,可你知不知道他最痛恨什麼人?”
“與他爲敵的人!”
“錯,是爲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
“他重情義,珍惜每一條無辜的生命。阿喜你看到了,他養了他這麼多年,對,你會說他應該,因爲阿喜是他義父的兒子,可桐桐呢?當年遲峰叛變。把關略視爲仇人,可出事後關略親自安排爲他厚葬,喪禮你應該在場,他對桐桐怎麼樣?”
按理桐桐是他仇人的女兒,可關略善待珍惜,這麼多年一直有安排人照應。
“他是九戎臺的主位。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面對衆人必須冷麪狠心,可葉覃你不是,你不是坐他檯面下的人,你一直站在他身後,十年了,你自己剛纔也說你已經跟了他十年,難道十年時間你連他這點都看不透?”
一席話,唐驚程講得語調清淡,可卻如利劍穿透葉覃的心!
葉覃對感情一味偏執,愛的恨的都一條路走到底,卻從未停下來想想這其中的原因。
只是路到盡頭已無轉圜的餘地。
她擡頭看着唐驚程,唐驚程就站在湖邊的樹蔭之下,揹着光,臉上有斑斑駁駁投下的光影。
身上是一件杏色毛衣,最簡單的款式,半長帶卷的頭髮掛在耳朵上,膚色白皙,眼睛在這一刻顯得特別亮。
她終於承認這應該是被神明一直護佑的姑娘,因爲幾入地獄最終她都能安然地站在陽光下。
葉覃難免妒忌,發瘋一樣的妒忌,只是一朝錯,滿盤兼錯,她已無力反擊。
“你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我承認自己輸了,可以,我投降,這條命你隨時可以拿去!”葉覃輕哼,一手扶着小腹,一手捻了下眼睛。
唐驚程當即苦笑。
認輸?投降?
“這不是在打仗,你不需要把所有人和事都當成敵人和戰場!我也不會要你的命,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葉覃先是一愣,繼而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怎麼可能,我策劃了那場爆炸案,你差點被炸死,甚至連之前範慶巖的綁架也是我聯合他們出的主意,你…”
唐驚程一驚,這點她沒猜到,但很快就立即明瞭。
難怪最後杜虹他們把葉覃也綁了去。
“可你最後還是站在了關略這一邊!”
當時窯口外面的對峙,唐驚程雖已虛弱得沒什麼意識,但大概經過她還有些懵懂感知,當時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是葉覃用那把銼刀刺傷了杜虹。
“所以至少你還算忠心!”唐驚程苦笑一聲,“當然。我也確實恨你,三年前那場爆炸讓我生不如死,還帶走了我腹中的孩子,被範慶巖綁走我也算是九死一生,這麼多年因爲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照理讓你死一百次都不足爲惜,可我依然不會動你!”
唐驚程講得篤定無比。
葉覃呆了幾秒。
“我不信!”
她不信唐驚程會這麼大度,畢竟是如此大的仇怨,豈能幾句話就泯滅。
“理由!”
“理由?”唐驚程用手指掃了一下額頭,雙手揣回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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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對面的湖了嗎?”
“……”
“湖水被陽光照着,湖面上波光粼粼,你覺得像什麼?”
葉覃不耐煩地看了一眼,撇嘴:“……像什麼?”
“像黑夜天空上的星星。”
一閃一閃,星光熠熠。
“……”葉覃有些聽不懂,“你想說什麼?”
唐驚程笑,繼而轉身:“我想說的很簡單,我不動你,只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畢竟你這條命是麥醫生犧牲自己換來的,還有你腹中的孩子。”
頓了頓,她繼續:“取人性命很容易,可是生而不易!每條生命來到這世界上都應該擁有被尊重和疼惜的權力,至於我們,或許不清楚這一條路要經歷多少苦難,但至少應該明白,活着存在的意義從來都不是爲了佔有和掠取!”
唐驚程俯下身去,將手輕輕蓋在葉覃微隆的小腹上:“人人都是平等的,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惡魔。神明會庇佑每一個人。而你也無權剝奪任何生命誕生的權力。”
慈悲爲善,不是讓你單純地信仰神明,這是一種力量。
唐驚程心裡便蘊含着這種力量,所以她能一路抵禦厄難撐到現在,因爲她始終尊重生命,尊重每一條她能夠看得見的生命。
葉覃眼圈泛紅,嘴脣抖了抖。
唐驚程臉上綻出一絲笑容,身後波光依舊閃亮。
她說,那是夜空中的星星!
……
關略抽到第三根菸的時候終於見唐驚程從橋那邊走過來。
“唐姐姐…”雅岜提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下。
關略滅了菸頭,將外套再度披到她身上:“怎麼去了這麼久?”
“聊了一些事。”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她的情緒!”關略問,目光又掃了掃湖岸邊的人,葉覃似乎還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背影幾乎要融進波光裡。
唐驚程聳了聳肩膀:“情緒還行吧。”
“沒吵架?”
“吵架?你覺得我會跟她吵架?”唐驚程直接笑出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只跟那些不足爲患的女人吵架,像葉覃這種不共戴天之仇的,我向來都是以理服她。”
關略被她牛逼哄哄的模樣逗樂,不過她說的話他信。
他信她有這種能力和心境,也不問她究竟跟葉覃在湖邊說了什麼,只是伸手過去捏了捏唐驚程的下巴。
“好姑娘!”
“……”
回去的路上,唐驚程攬着關略的胳膊,還是雅岜開車。
“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這種處理方式不是長久之計?”
“想過,但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不能確定如果不找人看着葉覃,她會不會對孩子和自己做出不利的事來。
“可你也不能軟禁她一輩子吧,更何況養孩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種事逼不來的,長期關下去可能還會影響胎兒的健康問題。”
“那你的意思是?”關略乾脆把唐驚程摟到懷裡。
唐驚程歪着頭想了想:“要不把她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