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麥和雅岜都出去了,關略打開桌子下面的抽屜,裡面躺着另外一隻紙盒子,盒子裡裝的是那塊蘇訣從緬甸給他帶回來的手錶,表面有焦痕,他這麼多年也未把焦痕擦去。
盒子旁邊是一隻塑封的塑料袋子。袋子裡裝着半枚彈頭。
關略將彈頭拿出來放在手心,燈光下彈頭被照得噌亮。
曾經就是這顆子彈射入了唐驚程的身體,他當時親手抱着渾身是血的唐驚程時已經體會過那種錐心之痛,可現在呢?
對方只送來了這幾瓣指甲,他卻已經生不如死。
關略撐着額頭將那枚彈頭投到桌上的鐵皮盒子裡,連着指甲一起,“咚—”地一聲,房間裡終於有了一點聲音,卻像是一顆石頭沉入他亂成一團麻的心底。
終於撐不住了,關略虛虛癱到了椅子上。燈光下那兩隻鐵盒裡的血紅刺得更加厲害,他索性將盒子蓋上,一臂枕着趴在桌上。
房間裡再度恢復安靜,靜得讓人發慌,他微微睜開一點眼皮,剛好對着牀前那片落地窗。
窗外是一片沉寂的夜空,空中繁星閃亮。
“爬那麼高幹什麼?”
“高處可以看得到更多星星。”
“就這麼喜歡看星星?”
“對啊。而且頭一次發現騰衝竟然有這麼多星星。”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這麼喜歡看星星?”
“因爲死的人太多了,今天又死了一個…”
“你真信人死後會變成星星的說法?”
“不信啊。”
“那你還看?”
“……”
關略腦中又想起沈春光坐在水晶宮陽臺欄杆上看星星的場景,那時候他剛把她從緬甸軍營裡帶回來,腳上也受了傷,獨自一人穿着單薄的睡衣坐在那裡看星星。
星空都成了她的佈景,她那一抹迎風而坐。弱弱的,軟軟的,瘦瘦的,晃啊晃的身子……
關略覺得眼睛裡酸得厲害,用手指捻了捻,起身拿了外套和車鑰匙出去,走到院裡的時候雅岜正坐在臺階上抽泣,見關略出來他立馬起身追了兩步。
“九哥,您這麼晚還出去?”
可關略腳步沒停,也沒吱聲,雅岜只能留在原地。聽着門外汽車引擎發動的轟隆聲,又低頭看了眼手裡握的那隻裸女手玩件,撲哧撲哧抽了兩口氣。
“唐姐姐…”立馬又哭出了聲。
……
關略將車停在那條老巷子外面,夜深人靜,巷子裡所剩不多的居民早就已經睡下了,偶有幾間夜裡營業的店鋪裡還亮着燈。
他一路抽着煙步行進去,腳底下踩着已經上了年代的青磚石。腳步聲多沉重,他的心就有多沉重。
因爲唐驚程的那間工作室已經幾年沒人去了,又在巷子最裡頭,所以無人關注。
早晨九戎臺的人衝進去時把門鎖都撞壞了,現在大門鎖不上,只能那麼虛虛掩着。
關略直接推開進去,身後帶進一陣風,院子裡滿地的銀杏葉子又跟着飛旋起來,他便踩着那一地枯黃走進去,摁了燈,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
院子不算大,前面是正門,穿過院子便是後廳,也就是唐驚程的工作室,工作室前面有幾層臺階,臺階和後廳窗臺上擺着許多盆花草,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麼品種,反正都已經全部枯死了,只剩下一點根枝。
關略不禁想,這些花草以前肯定不是那姑娘在伺候,她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可能養活得了其他生物,想着想着脣角就不覺勾了起來。
擡頭頂上一片朗朗星空,吹着巷口吹進來的風,這是關略第一次好好站在這棟院子裡。餘撲乒號。
這棟院子雖然已經荒廢多時,可他莫名覺得還有唐驚程的氣息,這是她的過去,很遠很遠的過去,這個過去裡面全是屬於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回憶,那時候這裡只有邱啓冠,沒有他,所以他才從來不願意踏入。
關略在院子裡將剩下半根菸抽完,跨過臺階進了後廳。
後廳有些亂,幾張石桌拼成的工作臺上扔滿了生活垃圾,雕玉的小工具和圖紙被丟得到處都是,以前插畫筆的小筒子被拿來當了菸缸,裡面裝着沒有倒盡的菸灰和菸頭。
那些人應該在這地方藏了好幾天,關略沉沉出了一口氣,轉身又看到最裡面靠窗有套獨立的桌椅。
關略走過去,將桌子上的檯燈打開,白亮的燈光照出一片飛舞的揚塵,揚塵之下是灰濛濛的桌面,桌面上散亂放着一些銼刀和碎玉,右手邊是成卷的圖紙,圖紙上隨意扔着一雙棉布格子的護袖和同花色頭巾,可能因爲時間比較舊了,頭巾的顏色已經有些湮掉。
左手邊是一臺老式復古電話機,上面同樣蒙了一層灰,電話機旁邊是一隻錫制菸缸,缸裡橫七豎八許多菸頭,再過來是筆筒,筒子裡插着幾支筆,可惜筆帽都沒有了,有兩支上面還繞了幾根黑色細細的髮圈。
關略就篤定那些髮圈都是那姑娘的,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坐在這片燈光下悉心雕玉的場景。
一定是悶着頭吧,手臂上套着護袖,頭上裹着頭巾。
以前她是長髮呢,髮梢微卷,濃密地鋪在腦後,雕玉的時候她應該會紮起來,或者乾脆直接盤到腦後,露出一大截細細長長的脖子,累了或許會擡頭,看着窗外那一小方天空,運氣好的時候還會看得到星星……
關略一屁股坐到了那張椅子上,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着,心想以前那姑娘也會經常坐在這抽菸吧。
說實話關略以前很喜歡看她抽菸,細細長長的煙被她捏在指端,再送到嘴裡叼着,她嘴型很好看,脣瓣不厚不薄,顏色粉嫩,上瓣脣角有些微微往上翹,不笑不動的時候就看上去特別倔強,可一旦抿脣抽菸上脣的棱角就會被稍稍拉平,身上那股倔勁會淡掉幾分,剩下就只有眼角眉梢被煙燻出來的媚。
媚啊…特別是她事後抽菸的時候,總是喜歡光着身子黏在他胸口問他要煙抽,邊抽還會邊撩他,又浪又好看。
關略忍不住又咬了咬牙槽,心裡疼得幾乎快喘不過氣,當初自己爲什麼要去招惹這姑娘,找死麼?
他摸了摸額頭,將心裡痛苦的情緒壓下去,隨手又將面前那捲圖紙撈過來打開,圖紙都比較大,上面畫着各色玉雕作品的三維模子和細節,有些是電腦製圖,關略也看不懂,捲起來想放回去,可突然從裡面飄出來一張紙。
一張普通的A4紙,紙張已經有些泛黃,還被撕了一點邊角,上面有明顯的摺痕和印子,感覺曾飽受過凌虐,上面用鉛筆淺淺勾了什麼圖案和字跡,只是年代久遠已經有些看不清。
關略將那張紙湊到了燈光下面,看了一會兒勉強看出紙上畫了一塊鎖牌和鑰匙的圖案。
鎖牌上還有類似於麒麟或者龍鳳的紋路,只是紋路已經模糊了,不過旁邊那枚鑰匙輪廓很清晰,關略一眼便認出來了,那是沈春光腕上戴的那枚,只是圖紙上畫的明顯要精緻很多,反而顯得她手腕上戴的雕工拙劣。
關略再看了眼桌面上被割下來的碎玉,不禁心口一疼。
那枚鑰匙應該是她三年前雕的吧,那時候唐驚程的右肩受了槍傷已經無法拿銼刀,卻硬是要把自己悶在工作室裡兩天,最後也就雕了這麼一套不成器的鎖牌和鑰匙。
關略拿着那張A4紙覺得心裡沉得厲害,也就是說她手腕上那枚玉鑰匙是她離開雲凌去緬甸之前就有了的。
三年前就存在的東西,陪着她經歷過了一場生死。
紙上鎖牌和鑰匙的圖紋下面還有兩排字。
字跡很輕,有些潦草,關略將桌上的燈光又調亮了一度才勉強看清幾個字。
“平安…福…歲歲……”默唸在心中,第一排也就寥寥幾個字,關略大抵也能猜到應該是一些“平安喜樂”之類的吉祥話,可能是雕這一副鎖牌和鑰匙的用意吧。
可第二排字比第一排筆跡更輕更潦草,關略廢了老大勁纔看懂一點點。
“種子…發芽了…水……”他直接念出來,某個泣吟般的聲音卻在他耳邊響起。
“關略,你是給過我希望的人,你在我心裡放了一顆種子,現在種子已經發芽了。”
“發芽了,然後怎麼辦?”
“然後你得給她水喝,讓她溼潤,不要讓她死。”
這是三年前唐驚程對他說過的話。
“種子,發芽了,水在哪裡?寶貝,媽媽給你溼潤,你要平安出生…”後面一句話的字跡已經被歲月抹掉,關略怎麼也看不清楚,可最後落款有日期,是三年前那個夏日的某一天。
這天之後沒多久唐驚程便跟着蘇訣去了緬甸,隨後傳來她在帕敢礦區的一場暴動中不幸去世。
可是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
“寶貝,媽媽給你溼潤,你要平安出生…”
你要,平安出生…
關略突然覺得身子一晃,渾濁的思緒中被殘忍劈開一道口子。
“……從我剛纔的檢查和這麼多年的婦科經驗而言,沈小姐應該小產過……”
“沈小姐的子宮明顯做過引產,當時那孩子應該已經很大了,起碼16周以上,可能因爲某些意外導致孩子胎死腹中,不得不事後做手術將死胎取了出來……”
關略捏着手裡那張發軟發皺的A4紙,所有記憶如猛浪翻滾而來。
院子裡的風更大了,滿地的黃葉被捲到半空中,月夜之下是誰在悲鳴,又是誰被溼濡模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