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麥是在射擊房找到關略的。
他脫了外套,將袖子在腰上綁了一個結,上身只留了件背心。
子彈上膛,打出去,“砰-”一聲,肩骨會因爲巨大的反衝擊力而往後收緊。手臂肌肉一寸寸繃出鮮明的線條。
汗水已經將關略身上的深藍色背心打溼,整個空蕩蕩的射擊房裡只聽得到子彈上膛和擊準的聲音。
老麥在後面看了一會。走過去,遞了水和毛巾。
“怎麼想到大半夜來這裡?”
關略收回槍,轉身睨了老麥一眼。
“那你大半夜來做什麼?”
“……”
“緊張?”
“沒有!”
“就這點出息!”關略扣扳機,子彈迅速打出去,他身子隨着震了一下,收回來,又轉身。
老麥面色一直泱泱的。
或許感情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關略一直覺得老麥是個明白人,書唸了那麼多,還是學的心理學,成天研究人腦袋裡在想什麼,但最終就是搞不定自己和葉覃。
“明天就回來了。你在我耳邊唸了三年,真到她要回來的時候怎麼又這副德性?”
老麥苦笑:“她回來對我而言也改變不了什麼,最多我想見的時候能夠隨時見到她而已。”
“所以你要爭取啊。”
“爭取?你說得容易!”
關略也笑,再次給槍上膛,“啪”一聲,卻沒立即射出去。
他就捏着手裡那支手槍,硬冷的槍聲上已經握出脈脈手溫。
“對我而言只要她人還在這世上,一切都不是難事。”遂“砰-”一聲,濃烈的火藥味,子彈射出去正好擊中靶心。
老麥在那股煙硝氣中看到關略如刃卻死寂的眼睛。
“又想起她了?”
“沒有。”關略否認,繼續上膛,扣扳機。
“我只是從未忘記過。”這句話隨着震耳的射擊聲一同出現在老麥的耳朵裡。老麥整個人都震了震,他沒料到關略會這麼說。
就在老麥出神之際關略已經將槍扔到一旁桌子上,隨手拍了拍老麥的肩膀:“這次我讓葉覃回來是看在你的面子,所以我把她安排到你那,成不成後面就靠你自己了。不過葉覃雖然性子烈,但畢竟還是女人,你們曾經有過孩子,加把勁,我相信不是什麼難事。”
只要她人還在,怎麼會是難事。
關略笑一聲。目光淡淡地,轉身轉身解開腰上的外套踱步出去。
老麥一直記得那夜關略的背影,薄外套被他隨意揉成團抓在手中,腹跨上掛着牛字褲,背心後面是被汗水浸出來的一片汗漬,走出去的時候他微微低着頭,後肩寬厚,腳步沉重地踩在地板上,整個空闊的射擊房裡硝味濃郁,卻顯出一股孤涼的落寂。
“我只是從未忘記過。”
老麥不由用手搓了搓臉,他沒料到關略對唐驚程的感情會濃成這樣。
……
沈春光半夜沒有睡,睡不着,抱着腿坐在房間裡抽菸,卻聽到門外響起開門聲。
關略回來了。她看了眼枕邊的手機,凌晨三點。
隨之便是拖鞋聲,開燈聲,他似乎還去冰箱拿了一瓶水,沈春光甚至能夠想象得到這男人一人站在深夜冰箱前面喝水的樣子。
仰頭,就着瓶子將冰水往嘴裡灌,他總是喝得很急,水會隨着他的嘴脣和下巴淌下來,流經上下滾動的喉結,最終把衣服前襟都弄溼。
可能恨一個人也是一種極致深刻的情緒。
沈春光曾在她最痛苦難熬的時光像廢人一樣躺在病牀上,那時候日夜對於她而言特別漫長,每一秒都是數着過來的,她不能說話,無法動彈,唯獨腦子和意識是清醒的,那時候她便會反覆想起這個男人,回想他每一個習慣,動作,說過的話,以及細微的表情。
“嘭-”一聲,外面冰箱門關上了。
沈春光的神經也隨之緊了緊,真討厭深夜公寓裡極差的隔音效果,似乎對方每一寸走動她在臥室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沈春光一手捏緊煙,一手揪緊捲曲的頭頂將臉埋在膝蓋上。
關略似乎進洗手間了,開了燈,沈春光能夠聽到潺潺的水聲,不像是在洗澡。
水聲持續不斷,帶着細微“沙沙”的聲音。
他在幹什麼?
沈春光忍不住,捏着煙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
她看到了什麼?那場景沈春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
關略就蹲在洗手間水池邊上在洗衣服,沈春光那條水墨色的裙子已經被他泡在水盆裡,裙子是絹紡面料,不能機洗,他就蹲在地上一點點手洗。
沈春光出去的時候他正好在洗一條袖子,赤着腳,褲管往上卷着,穿着背心的上身因爲搓洗的動作而線條賁張,燈光下他頭頂硬短的頭髮被照得發亮。
沈春光屏住呼吸,一口一口酸楚往肚子裡咽。
這樣的關略顯得無害又充滿溫柔感。
沈春光不知道,他剛拿過槍,回來卻願意蹲在水池旁邊一點點幫她搓洗裙子,就這樣一個男人,總是給她最深重的傷害,轉而又讓她感到溫暖。
“呼——”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關略聽到聲音擡頭,看到面前的沈春光,身上穿着他的棉t,半側身子依在門頁上。
“怎麼醒了?”他問。
沈春光睫毛一抖:“嗯……”話音有些沙啞,眼淚便順着掉下來。
她真的沒辦法忍了。
關略卻覺得奇怪:“怎麼了?”立即站起來,條件反射似地伸手要過去幫她擦,卻發現自己手上全是洗衣液的泡沫。
沈春光意識到他的意圖,鼻息間嗅到他指端殘餘的火硝味,不由抖了一下,立即將臉別過去自己迅速抹掉眼淚,轉過來看他時只剩一雙紅紅溼溼的眼睛。
沈春光這模樣讓關略心口一動,此時沈春光的樣子已經與唐驚程重疊,以前唐驚程哭完眼睛也總是紅紅溼溼的,讓人看了不免心疼。
“就這麼想留在雲凌?”
“嗯。”
“那就留下來吧。”他淡淡說完又蹲下去幫她洗衣服。
沈春光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剛纔說什麼?”
關略沒再擡頭,一邊搓裙子一邊說:“既然你不怕死,又執意想留在雲凌,我成全你。”
順便他也成全自己。
既然唐驚程已經死了,他再也不可能擁有她,或許換個人試試也可以,至少這個人長得那麼像她,偶爾他還能欺騙自己一下。
沈春光還是有些不確定,這男人怎麼出去一趟就改變主意了呢?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關略繼續搓衣服。
沈春光猛吸一口煙壓住心裡的震驚:“爲什麼突然又同意讓我留下?”役溝丸號。
“你執意要求,況且留不留是你的自由。我雖然救過你,但路得靠你來走。”關略這話說得某棱兩可,沈春光覺得她完全沒明白。
不過無所謂,只要能留下來就行。
談話間裙子已經洗好了。
關略將盆子擡起來連衣服帶水全部倒進水池,重新打開水龍頭清上面的泡沫。
沈春光也不幫忙,就站在一旁看。
男人洗衣服的畫面無論怎樣其實都會很溫柔,更何況還是關略這種男人,渾身上下寫滿一個“硬”字,卻偏偏站在橘黃色的小燈下在做如此柔軟的事。
沈春光一口一口地抽菸,透過霧氣便是關略洗衣服的側臉,他微微蹙緊眉心,薄脣抿着,洗得極其認真細緻,來回反覆地清了三次,再用手把水擰乾。
擰水的時候沈春光覺得自己心口開始突突跳,她以前就貪圖他的肉體,三年沒見,他似乎一絲都沒變,在家還是喜歡穿背心,手臂用力的時候肩骨和臂部還是會顯出有流暢的線條。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是在幫她洗衣服。
沈春光從未想過這麼粗糙的男人做起家務事來竟會如此細緻。
衣服擰了兩次,關略再將其放進一旁的烘乾機,摁了按鈕,他回過頭來。
“這樣明天早晨你就能穿了。”
“……”
沈春光身子一晃,那一瞬在她心中憋了三年的問題差點就問出了口。
“爲什麼三年前你容不下我和我們的孩子?”
只差一點點,差一點她就問出來了,因爲此情此景,關略身上全是溫暖,就這麼溫暖的男人,爲什麼他要對自己和孩子趕盡殺絕?
可惜最終她還是忍住了,抽口煙,壓住心裡的難受和窒息。
“謝謝!”
“不用,只是不想明天看着你穿成這樣出去丟人現眼!”
一句話差點又把沈春光嗆死,不過她早已經習慣,將手裡抽完的煙掐在水池裡。
關略卻自顧自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擦乾手上的水漬,從褲兜裡掏出煙來點上一支。
洗手間裡兩人面對面而站,烘乾機發出細微的聲響。
沈春光看着關略始終淡冷的眸子,突然笑一聲:“哦忘了跟你說,我要進蘇梵了。”
“蘇梵?”
“嗯,我用這個跟蘇訣談了條件。”
“……”這點關略真沒料到,“蘇訣同意了?”
“不同意還能怎樣?蘇家人要面子,我和蘇霑的事已經在雲凌鬧得人盡兼知了,反正我也不怕什麼,賤命一條,惹急了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關略抽口煙,眯着眼睛。
這姑娘確實什麼都敢幹。
“你上回出去見蘇訣就談了這事?”
“對啊,不過他一直不同意,今天才給我答覆。”
“那你進蘇梵的目的是什麼?別忘了蘇霑也在那裡工作。”
沈春光笑:“隨便,我不怕蘇霑,再說那一槍也不是我開的,他真要尋仇也應該衝着你來。”
“……”
好姑娘,大大的良心被夠吃了。
關略也沒吱聲:“行,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