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都賓館是帕敢唯一一間涉外賓館,只是唐驚程到門口才發現這只不過是一座三層混凝土堆砌的小樓,樓裡亮着燈光,門口用水泥澆過的平地上停着幾輛灰濛濛的越野車。
不過相對於周邊雜亂搭建的木屋和窩棚而言,這棟三層小樓的條件明顯要好了許多。
拉都敏替唐驚程拿了行李,帶唐驚程進了賓館大廳。
“唐小姐您在這等我,我去給您取鑰匙。”
唐驚程立即從隨身帶的小包裡掏出護照遞給他,可他連連擺手:“不用這個。”
“可不是應該用護照登記嗎?”
“沒這麼麻煩。”拉都敏拉着行李箱走向前臺,前臺負責接待的是一個個子瘦小的緬甸姑娘。
拉都敏湊過用緬甸語跟那姑娘說了幾句,姑娘立即從手邊的抽屜裡掏出一串鑰匙,完了還往唐驚程這邊看了兩眼。
唐驚程朝她微微點頭,姑娘偏有些羞澀地立即將頭埋下去。
拉都敏很快拿了鑰匙回來:“走,唐小姐,我送您上去。”
房間在三樓,靠東邊,面積不算大,有獨立洗手間,陳設和條件就相當於國內招待所單間那樣的檔次,只是牀上鋪的是涼蓆。
“唐小姐,我們這條件比較差,您就將就先住這吧。”
“沒有,挺好的。”唐驚程指了指櫃子上的電視機和牆上裝的空調,“居然還有這些電器。”
“呵呵……”拉都敏有些不自然地撓了撓頭,“這些電器也就只能當擺設看看,您也用不了。”
“爲什麼?”
“因爲缺電唄,整個礦區用的電基本都是靠發電機,電壓又跟不上,所以也就點燈能亮。”
“……”
果然啊,拉都敏走後唐驚程發現電視開不了,網絡沒有信號,連房內唯一可以降溫的電風扇都時好時斷。
這裡的環境真的比她想象中的要糟糕太多。
唐驚程只能將房間裡的窗戶全部打開,好在夜深了,山裡露氣也重,有些涼風能夠吹進來。
她站在窗口看着不遠處的山脈,重重疊疊地隱在夜色中,偶爾有星星點點的燈光,耳邊挖掘機的轟鳴聲依舊清晰,包括那些從她面前拖走的屍體……
她不知道那些屍體將被拖去哪裡,可這並不是她想象中的帕敢礦區。
唐驚程擡頭看了一眼天空,深山,可天空中像是被蒙着一層砂礫,灰濛濛一片,看不到一顆星星。
夜裡的風扇時好時挺,唐驚程被熱醒了好幾次,臨近天亮的時候她倒是睡熟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後被窗外越來越鬧鬨的挖掘機聲音吵醒。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七點,山裡的礦工都已經開工了。
唐驚程沒法再睡,去浴室衝了一個澡,換身衣服站到窗口,眼前天光大亮,所看到的一切與昨夜是截然不同的景緻。
帕敢依山而建,一眼望去半山腰上的各色木樓和窩棚鱗次櫛比,屋頂都是藍色或者黑色,混在樹叢中形成特別的景象。
唐驚程看了眼腕錶,掏出手機想給蘇訣打個電話。
他們在曼德勒就已經換了緬甸當地的電話卡,只是打了幾次都沒打通。
山裡的信號太差了,她也只能作罷。
正準備下樓轉轉的時候拉都敏來了,還是開着那輛軍綠色的豐田越野車。
“唐小姐,早啊。”
“早。”
“早飯吃過了嗎?”
“還沒有,正準備去吃。”
“那我帶您去餐廳,賓館提供早餐的。”
所謂早餐也只不過是一些當地的麪餅子和幾樣小菜,不過好在有牛奶,雖然味道不佳,但總算能喝得下去。
唐驚程坐在餐廳裡逼着自己好歹吃一些,無意間發現對面坐的拉都敏還是穿的昨天那件青色襯衣,只是襯衣上已經很髒了,腳上鞋子也沾滿了泥。
“你夜裡沒回去睡覺?”
“哪能睡得着啊,發生這麼大事,蘇總也還在礦區熬着呢。”
“你說他也沒睡?”
“對啊,沒法睡,一直守在礦上,早晨還有幾名礦工去鬧事呢。”拉都敏似乎說話比較直,對唐驚程也沒太多戒備。
唐驚程便趁機問他:“這次是不是情況很嚴重?”
“是吧,畢竟死了這麼多人。”拉都敏說這話口氣並沒有太異樣,唐驚程又想到昨夜看到的那幾具屍體。
“到目前爲止一共統計出多少死傷?”
“統計?”拉都敏笑笑,“傷的我不清楚,有些已經被拉去鎮上的醫院了,但從土堆裡扒出來的屍體目前已經有一百多具,這其中還沒加上失蹤人口。”
唐驚程覺得心口都明顯抖了抖。
一百多具,這不僅僅是一個數據,這曾是一百多條活生生的人命。
“爲什麼會發生這麼大的事故?”
“這也不能怪我們管理不當。”拉都敏有些委屈,“發生塌方的那片是我們的廢棄土方,所謂廢棄土方就是從礦裡挖出來的砂石山泥,一車車被運到專門指定的地點,日積月累便形成了一處土方,而平日裡經常有一些採石者去廢棄的土方里挖東西,運氣好的也能挖出被礦工遺漏掉的玉石,但這種事很危險,稍有不當就能碰到滑坡,而那塊土方周圍又剛好搭了許多礦工窩棚,夜裡事發突然,想逃都沒機會逃……”
所以大多數人都被活活埋在了石礫下面。
拉都敏講起來稀鬆平常。
唐驚程咽口氣:“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當然,每年礦區大大小小的塌方和礦難起碼發生幾十件。”
“當地政府不管?”
“怎麼管?政府也要賺錢的,每片礦區採出來的玉料在公盤上拍賣都要交稅,緬甸40%以上的國民收入都來自玉石,更何況每個礦工在籤勞務合同的時候都簽了生死狀,一旦發生礦難,玉礦主只需要賠很小的一部分費用,所以您剛纔問我目前統計出多少死傷我真的沒辦法回答,因爲屍首能夠清點,埋在下面的失蹤人口可能也還扒得出來,可被送去醫院的傷員就沒辦法控制了。”
“沒辦法控制?爲什麼?”
“因爲……”拉都敏嘆了一口氣,“因爲礦主沒有責任負擔他們的治療費,加上我們這醫療條件又差,傷重一些的就等同於自生自滅。”
自生自滅……怎麼可以這樣!
“蘇梵不管?”
“當然不管,每個礦主都這麼幹的。”
“可是怎麼能夠讓他們自生自滅,他們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啊,你們有什麼權利置之不理?”唐驚程的口吻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這不是她所能想象出的世界。
“我要去找蘇訣。”
就算其他礦主不管,他不能不管。
唐驚程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拉都敏趕緊過去將她攔住:“唐小姐您要去礦區?”
“對,我
要去找你們蘇總。”
“哎喲您就別去了,蘇總現在很忙沒空照料您,他讓我來就是帶話給您別亂跑,等明天事情平定一些他就派車把您送回蒲甘去。”
“我不去!”她現在還怎麼能夠去,“帶我去找蘇訣,我有話跟他說。”
最終拉都敏拗不過她,只能開車再載着唐驚程去礦區。
昨晚天都黑了,一切都看不清,現在一路過去礦區的景象一點點映入唐驚程眼裡。
路邊隨處搭建的簡易帳篷和窩棚,飛揚的沙土,隨處可見被挖掘機挖出來的深坑和道路兩旁幾乎快被掏空的山頭。
唐驚程心裡壓抑得很,不斷用手指捏着腕上那枚玉鑰匙。
車子在路上開了大概二十分鐘,最終停在一間簡易平房門口,門上掛着兩塊牌子,緬甸語,唐驚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只是她一下車就聞到空氣中瀰漫着異樣的酸腐氣,不像是砂石和黃土的味道。
轉身看了一圈,發現大概一公里以外的山頭正往上冒着滾滾黑煙,異味應該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
唐驚程有些吃驚,指着冒黑煙的山頭問:“那邊是不是起火了?”
拉都敏皺着眉用手捂住鼻子:“不是起火,在燒東西。”完了他好像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替唐驚程開了平房的門。
“唐小姐要不您進屋等吧,屋裡有電扇,比外頭要涼快一些。”
唐驚程也確實快熱暈了,於是進屋,屋內果然要比外面舒服很多,頭頂有吊扇,大致掃了一圈發現這平房應該是礦區上的一個簡易辦公室,四張桌子拼在一起,桌上按了兩臺臺式電腦,旁邊還有打印機和傳真機。
角落的地方甚至還擺着一臺小冰箱。
“唐小姐您坐一會兒,我現在去把蘇總給您找來。”
唐驚程“嗯”了一聲。
拉都敏開門出去,可剛走到門口桌上的座機卻響了起來,外線,他又跑回來接。
“喂,晁經理您說…對,蘇總還在礦上。什麼?老董事長和霑少爺都到密支那了?行行行…那我一會兒就派人開車過去接……”
掛了電話拉都敏便急吼吼地跑了出去。
唐驚程也愣了一下。
蘇閎治和蘇霑都來緬甸了?
看來這回事情真的已經鬧大。
大約五分鐘後蘇訣就過來了,開門進屋,一見唐驚程坐那差點氣絕。
“爲什麼不乖乖呆在賓館?”
“我呆不住!”
“那就在賓館附近逛逛,這裡根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蘇訣似乎真的很生氣,邊說邊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一幅口罩,一次性的,就是醫院裡常用的那種醫護口罩。
“戴上!”
“幹什麼?”
“戴上!!!”蘇訣聲音惡戾,彷彿對於唐驚程的出現真的很惱怒。
唐驚程覺得莫名其妙,好好的讓她戴口罩幹什麼,但見蘇訣表情這麼嚴肅她也只能將口罩接過來,拉開兩邊的帶子正準備往耳朵上掛,可就那麼一瞬間,就那麼一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子穿透她的心臟。
她突然推開蘇訣走到門口,將門打開,平房所對的位置剛好是那脈山頭,上空的濃煙彷彿更加濃郁。
“那邊在燒什麼?”
“……”蘇訣不回答。
唐驚程回過頭去死死盯住他:“告訴我,那邊在燒什麼?”
“遇難者屍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