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驚程在窗前從天明坐到天黑,這個時候讓她失聲也是好事,她可以不用說話,不用回答任何問題,更不用對別人解釋。
天黑之後蘇訣出去給她買了飯回來,她從窗口挪到牀上繼續坐着。
蘇訣將菜和湯一樣樣放到小桌上,再將小桌擱到唐驚程面前。
“吃點吧,少鹽,沒有加味精。”
唐驚程聽這話不免笑了笑,笑得挺涼淡,沒想到平日裡一貫面癱的蘇訣還有這麼細緻的一面。
她歪着頭看了這男人一眼。
他風塵僕僕地坐了早班機回來,大清早從機場趕過來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現在身上還穿着出差時的淺藍色襯衣,折騰一天襯衣料子都有些皺了。
“你看什麼?”蘇訣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唐驚程卻撐着自己半跪到牀邊,伸手朝他招了招,示意他過去。
蘇訣不明所以地靠近,她一把揪住他的領帶將他扯下來,很自然地將蘇訣有些歪掉的領帶正了正,順便幫他撣了撣兩邊肩膀上的襯衣。
空氣裡流淌着蘇訣略微緊促的呼吸聲,唐驚程卻已經盤坐在小桌前面,若無其事地拆了筷子開始吃飯。
“……”
這種臨時被掛空的感覺讓蘇訣很不爽,他略顯煩躁地閉了閉眼睛,直接將脖子上的領帶扯了下來。
房間裡安靜到只剩下唐驚程吃飯的聲音。
“要不要喝水?”他問。
唐驚程沒吱聲,她也沒法吱聲。
蘇訣轉身去給她倒了一杯溫水過來,結果卻見唐驚程突然下牀往洗手間跑,很快就聽到洗手間那邊傳來嘔吐聲。
彷彿一下子破攻了。
她一整天都沒說話,隻字不提,沒有表現出任何激烈的情緒,可這都不能掩蓋掉事實的存在。
醫生說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兩個多月裡她吐了很多次,一直以爲是因爲神經紊亂的病理反應,而且自從邱啓冠死後她有些內分泌失調,植物性神經紊亂也讓她各功能出現不正常,這大半年來她的月事就沒準時過,所以兩個多月沒來也沒覺得奇怪。
誰料到卻中了彩。
唐驚程覺得肯定是報應,她之前騙關略自己懷孕,到頭來肚子裡還真有個孩子。
天哪,你在玩兒我麼?
她撐着池臺站起來,手掌不自覺地蓋到小腹上,那裡依舊平坦如常。
蘇訣走進洗手間,見唐驚程直愣愣地站在鏡子前面,頭髮裹着一張瘦小的臉。
他不清楚她跟關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感覺得出,她很痛苦。
“先喝口水。”
蘇訣將手裡的杯子遞過去。
唐驚程沒有接。
“昨晚醫生給你用的藥我都看過了,不會對胎兒有什麼影響……”
“如果你想把孩子留下來,對面2號樓裡就有婦產科,明天下午我帶你做下檢查。”
“如果你不想把孩子生下來…也行,醫院我有熟人,找個有經驗的醫生,幾分鐘就能解決。”
蘇訣的口吻平常得很,彷彿扼殺一條生命對於他而言就是如此簡單的事。
唐驚程自始至終都沒任何反應,手掌在小腹上繞了一圈。
那感覺很奇怪,明明摸不到任何異常,但似乎就是能夠感覺到裡
面正孕育着一顆小心臟。
突突跳動的小心臟,她和那個男人苟且之後合成的產物!
他曾摟着她說他很想要一個孩子,甚至得知她懷孕後許諾可以給她名分,那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萬般虔誠。
可是如今時過境遷,現在她真懷了他的孩子,她卻覺得自己身上又多了一份羞恥。
他配嗎?
別傻了,她纔不會替他生孩子。
對着鏡子的唐驚程突然笑出來。
蘇訣心內抖了抖,她已經直接錯身走了出去。
直到快過探視時間的時候蘇訣才離開醫院,只是很快唐驚程又收到他發來的短信:“明天我會過來給你送早飯,有特別想吃的麼?告訴我。”
唐驚程曲腿坐在牀上,想了想,就回了一個字:“煙!”
“不可能!換別的。”
“那沒有了,你明天不用再過來,安。”唐驚程發完那條短信便收了手機,獨自靜靜躺在牀上,所有的憤恨和不平都靜下來,發現大雨之後月色格外皎潔。
自從唐稷走後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這麼平和地躺着想事,這一刻她心裡居然出奇平靜,甚至有些安然。
天大地大,她以爲父親離開後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卻沒想到現在又多了一個孩子。
唐驚程那晚竟然一夜好眠,隔天早晨醒來,牀頭的桌上擺着鮮奶和剛出爐的蛋撻,旁邊是蘇訣留的紙條:“早晨公司有例會,下午我再過來。”
唐驚程不由笑,拿起蛋撻咬一口,味道不錯。
蘇訣出差幾天,公司積了一堆事,午飯都沒來得及吃,一直處理到下午一點,正準備收拾收拾出去,卻聽到有人敲辦公室的門。
“請進。”
有人走進來,蘇訣剛好將電腦裝進包裡。
“怎麼,蘇總下午要出去?”蘇霑的聲音。
蘇訣擡頭,眼波明顯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正常:“回來上班了?”
“是啊,再不回來江山都要易主了。”
“……”蘇訣當聽不明白,將電腦包擱到桌上,問:“找我有事?”
“也沒什麼事,不是昨天我剛回來上班嘛,好歹您現在是總經理,我作爲下屬總該跟您吱一聲。”蘇霑這口氣不陰不陽的,蘇訣也沒放心上。
“身體要是沒什麼問題,早點回來工作也好。”蘇訣的態度拿捏得相當好,沒有特別疏離,也沒有特別親近,標準老闆的架勢。
蘇霑聽了心裡自然不舒服,但他也知道目前形勢對他不利,特別是老爺子現在向着他,他也不敢把蘇訣怎樣。
“好,多謝蘇總關照。”
蘇訣看他一眼,沒料到復原回來的蘇霑會突然變了性,不免有些驚訝。
不過他沒時間在這跟他墨跡了。
“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如果有什麼其他需要,你可以直接打電話給鍾明。”
蘇訣拿着電腦包和車鑰匙出去。
蘇霑在他辦公室裡又站了一會兒,看着那張寬大的皮椅,眼神發虛。
走着瞧!
蘇訣在路上買了一些水果和雜誌,途徑花店的時候又買了一束花,白玫瑰,19支,可抱着花進病房的時候發現牀上沒有人。
洗手間也沒有人,走廊和樓下花園都沒有人。
蘇訣擡頭便見院樓對面的2號大樓,不由心口一緊,他掏出手機給唐驚程打電話,無人接聽,發短信:“你在哪兒?”
短信也是石沉大海。
蘇訣心中有不詳的預感,他又想起昨晚唐驚程對着鏡子冷笑的那張寒涔涔的臉。
她做得出來!
蘇訣往2號樓裡跑。
人流和計生在東側3樓最裡面,需要經過產檢區和一條長長的坡道。
簡直天壤之別,產檢區裡歡聲笑語,都是一個個準媽媽在家人或者丈夫的陪伴下來這裡做檢查,而拐過那條坡道進入人流和計生區,一側診室,一側落地窗,走廊上稀稀散散坐了幾個女孩子,每一個臉色都蒼白憔悴,憂心忡忡。
一邊是迎接生命,一邊是扼殺和摧毀,爲什麼要把這兩個區放在一棟樓裡?
蘇訣腳步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他緩步走過去,問了服務檯的護士:“請問剛纔有沒有一個叫唐驚程的女孩來過?”
“唐驚程啊?”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護士查了查系統裡面的記錄,“有,剛叫到她的號,已經進去了!”
蘇訣全身的力氣彷彿一下子都泄了。
護士看出他臉色有異樣,不覺好奇問:“你是她家屬?”
“……”蘇訣沒回答。
護士見他儀表堂堂,穿着不凡,又問:“男朋友?丈夫?還是…”後面的話護士就沒再問。
旁邊另外一個小護士扯了扯她,對蘇訣說:“她已經進去一會兒了,這種事很快的,最多半小時,你到那邊去等吧。”
小護士指了指對面的候診區,幾排空蕩蕩的藍色塑料椅,陽光浮在上面,彷彿空氣中蕩着藍光。
蘇訣慢慢踱步過去。
服務檯後面的兩個護士開始竊竊私語。
“長得挺帥的,人模人樣,有錢人。”
“所以剛纔你還傻乎乎地問?一看就知道那姑娘肯定是他在外面養的小情人,私生子沒法見人的,所以只能來做了。”
“是吧?……嘖嘖……真造孽!”
蘇訣不由笑,這些話一字不差他都聽見了。
真造孽啊!
如果唐驚程腹中懷的是他的孩子,他會傾其所有也絕對不讓她打掉。
蘇訣坐在椅子上等,過程漫長而又煎熬。
五分鐘後一個女孩從3號診室出來,穿着紅色的裙子,看上去年紀還很小,頭垂着,半長劉海全部溼漉漉地黏在額頭。
走一步,腿曲着,雙腿併攏不停地在打顫。
服務檯後面那位小護士立即跑過去扶她:“你一個人來做的?”
女孩點頭,一手扶住牆沿。
小護士只能嘆氣,這種事每天在這裡要發生幾十次,她已經司空見慣,只是將那女孩攙到蘇訣前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在這坐一會兒再走吧。”完了護士便去忙自己的事了,前面那女孩先是僵直着身子,隨後便趴下去開始哭起來。
哭聲細嚥,聽了不由讓人發酸。
她一哭,不遠處另外一個還沒進去做的女孩也跟着哭。
蘇訣便在這此起彼伏的哭聲裡又坐了十幾分鍾,“啪-”,最裡面一間診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唐驚程,身上已經不是那條黑色蕾絲裙,換了醫院裡藍白相間的病服和褲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