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午夜夢迴

夜濃如墨。

被沉重天幕壓制着的宮殿就像一座死寂的空城。

崔公公躬身立在皇帝的寢殿門前, 突然看到腳邊罩過來一片陰影,他瞬時被過堂風吹得一個激靈,哆哆嗦嗦立起身子給面前的人問安。

“奴才見過長公主。”他對着趙秀哈着腰, 眼神不自然地又落在了她手裡拎着的玲瓏提食盒上。

趙秀並不在意他的目光, 只是又往前走了兩步, 盯着半掩的門扉輕啓朱脣問道:“父皇現在情況如何了?”

“回公主的話, 今兒下午皇上聽了安樂侯的……的消息, 就咳了血。”崔公公死死地壓住自己的後背,雙眼幾乎要貼到腳面上去了,“然後奴才就伺候皇上歇了下來, 剛剛皇上又咳醒來了,奴才瞅着……所以就令人知會了長公主, 現在皇上還在榻上躺着, 沒有入睡。”

“哦。”趙秀眼梢一挑, 素手輕輕搭在門扉上,又側過臉重重地看了崔公公一眼, 便用力推開殿門,跨了進去。

崔公公看着眼前闔上的殿門掩住了深褐宮裝,他機警地擡起頭左右探看了一番,就匆匆轉身提起步子,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深宮縱橫交錯的甬道間。

殿內趙秀剛一落下步子, 就被撲面而來苦澀的藥味薰迷糊了眼睛。她擡起袖子遮住半張臉, 直直朝着牀榻走了過去。

趙晟杭正半闔着雙眼, 躺在龍塌上養神, 他聽到腳步聲, 才費勁地睜開眼,眨了好幾下才看清來人。

趙秀只看了他一眼, 就快速移開了眼光。她垂下眸子看着牀頭旁的小几上還擺着半碗冷透了的藥湯,她一隻手捂在胸口喘了一大口氣,彎下腰把那個藥碗推開,放下了手中提着的食盒。

“父皇。”她扶着牀頭坐了下來,伸手掖了下被褥,“阿秀來看您來了。”

“秀……你,來……”趙晟杭望着她眼珠子軲轆了半響,才甕聲甕氣地吐出了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

“父皇,前幾日您的身體纔剛有好轉,爲何今日又突然這樣了?”

這句話刺激得趙晟杭突然伸直雙手,在半空中胡亂地抓划着,從喉嚨深處還發出嘶嘶地喘氣聲。

“沐,賊子……憑,什麼,以君王禮……受降。僭越……朕。”

趙秀一把握住他的手,臉上擠出了幾絲笑容,扶着他坐了起來,嘴裡柔聲勸慰道:“父皇九五之尊,不必爲了個臣子大動肝火。現下最要緊的是您快些養好身子,您的康健是朝綱之根本。”

聽了趙秀的話趙晟杭似乎安靜了下來,但是他的眼神依舊呆滯渾濁,臉上的肌肉被大張大合的嘴脣牽扯着不斷抽動着,而身體甚至因爲趙秀的碰觸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父皇,”趙秀難耐地別過眼,狠狠地閉上眸子,手指微顫地探向放在一邊的食盒,剛碰觸到嵌在木質表面的冰冷玉石,她猛地收緊五指,募得睜開眼睛,轉過臉溫婉地笑着,“兒臣方纔才燉好一碗山藥羊羹湯,太醫說湯裡配些當歸、黃精可使父皇氣血充盈。兒臣也聽說這些天父皇被那些中藥灌得口都澀了,又在裡面加了些紅棗,給父皇潤潤嗓子。”

一邊說着,她一邊扶着趙晟杭,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把湯羹給他餵了進去。羊肉的腥羶味被那幾味藥材中和,又輔着紅棗,喝到嘴裡只有一股奇異的甜香味,讓人胃口大開。

趙晟杭慢慢地嚥下半碗之後,臉色好像都紅潤了些許。他勉力轉過頭,看着趙秀張開了嘴。

趙秀看他有話要說,也就停下了喂湯的動作,端着碗期待地看着他。

“秀……阿秀……”他的精神也好了些,連比帶劃地也總算表達出了幾句完整的話,“最近總是夢……看到婉露,她,她在夢裡看,看朕……朕這回是不是真的……不,不行了……朕,對不……對不起她……她說,說不當貴妃,也,也甘願在朕身邊,是朕,朕不信她……朕,朕逼死她,對不起,起她。秀,……阿秀,朕,朕怕是要去見,……見她了。”

趙秀幽幽地看着他,突然低聲笑了出來,淡淡的開口說:“麗貴妃的這番情意着實是感人肺腑,只不過麗貴妃的純孝之心更令兒臣動容。其時周家岌岌可危,麗貴妃在天子面前從容自戕,一方面徹底斷絕了周家東山再起的最後可能,一方面又掏心掏肺的溫言軟語使得父皇即使是在夢中也對她心懷愧疚,這樣一來,即便周家由鐘鳴鼎食的世族大家折墮成一個不起眼的小家族,但到底還是保全了好幾脈族人的生息。秀時常自省,若是有朝一日我趙家也面臨大廈傾覆,是否也有麗貴妃那種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價保全家族的魄力。”

趙晟杭不敢置信地擡起頭看着她,劇烈的喘氣致使鼻翼兩側不住抽動。

趙秀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目眥盡裂的面容,只是一手握着湯匙漫不經心地攪動着羹湯,繼續說着:“這不正是您時常教導兒臣的,家族利益高於一切嗎,麗貴妃如此,就連母后也是如此。當年爲了入宮當您的繼後,她斬斷了和自小有婚約的郎君相悅的情意。即使這些年她不光和如今已經是長史大人的舊人藕斷絲連,甚至還和好幾個侍中有着首尾,但父皇也時常教導兒臣,婚姻之義在於修兩姓之好,皇室中人更應如是。母后此舉不過是因爲父皇您善忌專度,對蘇家也如同對周家一般涼薄無情,即使是她貴爲皇后,也不得不爲家族做出犧牲。在兒臣眼裡,同樣是爲家族謀取利益,無論是麗貴妃還是母后,她們都要比您做得合格多了。”

趙晟杭只覺得雙耳邊盤旋着雷鳴般的轟鳴聲,他怒火沖天地揚起手,竭盡全力一把掀翻了趙秀手裡的湯盅。

飛濺的湯汁有少許粘在了趙秀側臉旁,她也不伸手擦拭,而是一動不動地直視着趙晟杭。

對方卻沒有看着她,而是以一種更加複雜難辨的眼色,驚恐萬狀地看着打翻在地的湯汁。

趙秀順着他驚駭的眼神,緩緩地扭頭也看向了地面。

濃稠的湯汁之間,赫然可見星星點點的猩紅色顆粒摻雜其中,這些顆粒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塊像是從蜷曲的花瓣上撕下來的一角,正端正地躺在一顆紅棗上。

這是……

這些是……

鮮紅的,蓬勃的。

趙晟杭的胸口洶涌地起伏着。

這明明是很多年以前也頻頻出現在他夢裡的東西。

明明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再夢到了,幾乎都要忘掉了。

幾乎有十年,有二十年了。

“這是母后,是阿秀的母后生前最愛的花的花瓣磨成的細粉。”趙秀對着趙晟杭嫣然一笑,“嬤嬤對阿秀說,母后剛剛入宮的時候是受到父皇盛寵的。即便是這種花貼近花心的那幾瓣花瓣含有劇毒,父皇也令人去掉了那幾片花瓣製成盆栽,擺在母后宮裡,而母后喜愛這種花,就是因爲這是父皇的賞賜。可是這種花天生還是帶有劇毒的,那幾片有毒的花瓣外敷的話,敷在傷口能造成大出血,比如產婦的血崩。如果內服的話,一次性大量服入,頃刻斃命,慢性攝入的話,會導致人氣佚,失和,進而引起狂悖,眩惑,也終將……”

她的臉龐隱在雙袖後邊,只餘下一雙秋水流轉的眸子,包含着未盡的話意。

趙晟杭伸着一雙形似枯槁的手狠狠地抓向趙秀的面門,才探出一半整個人就像被抽了筋的蝦子弓了起來,雙手死死抓着領口,栽倒在趙秀的裙邊。

趙秀愣愣地看着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聲音裡也染上了幾絲哽咽:“兒臣想着,二十多年了,您到底還是應該再看看當年您賜給母后的花了。”

她提着裙襬搖搖晃晃地朝着殿門方向走着,對身後人說道:“時候不早了,您安置吧,兒臣退下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到門邊,一把抓住門栓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悽然低喊道:“您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親,更加不是好君王……”

殿門再次在她身後闔上了,下半夜的風凌冽地刮在她的臉上,刮在她無力承接的淚珠上。

趙秀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背後的殿門上,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她的指縫間奔涌而出。

“長公主……”

直到她感覺到掌心的淚珠已經冰冷地凝結成了一塊一塊,她還麻木地靠在門扉上。耳邊傳來尖細的呼聲,終於才把她的思緒拽回現實。

“你……”趙秀一邊按壓着自己的太陽穴,一邊訝異地看着眼前去而復返的崔公公,“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長公主,方纔奴才才穿過迴廊,突然想起太醫今兒白日裡剛給皇上開了一個新的方子,叮囑奴才睡前伺候着皇上服下。剛剛長公主一來奴才一時間居然糊塗了,現在趕回來來伺候皇上用藥。”崔公公彷彿沒有看到趙秀臉上的狼狽,恭敬地低着頭說道。

趙秀一愣,這個崔公公這時候說的話讓她完全摸不着頭腦了。她扶着額頭剛要發問,整個人霎時僵住了。

她的側腰處,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一個尖利的硬物抵住了。

“長公主陛下,請您隨奴才一同回到屋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