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着高燒,人本來就虛弱,頭疼得厲害,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又睜開。觀察室裡那個孩子哭得太厲害了,最後吐奶了,家長很驚慌抱着孩子直着喉嚨叫醫生,醫生進來仔細察看,商量要送去住院。
孩子被抱走之後,觀察室裡安靜了不少,談靜閉上眼睛養了一會兒神,突然有一根微涼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背上,她一驚,醒了,才發現原來藥水輸完了,護士在替她拔針。原來她睡着了一會兒,可是誰替她叫的護士?
聶宇晟就站在不遠處,她按着手背上的創可貼,需要按一會兒止血。他走過來對她說:“我有事跟你說。”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他只覺得她不會照顧自己。晚上的時候他接到醫院的電話,來看一個急診,結果路過觀察室,就看到了她。
一個人坐在觀察室裡打點滴,連睡着了的樣子,都是那樣的疲倦。她的脣上幾乎沒什麼血色,大約在發燒,所以脣角發白幹得起了皮,袋子裡的藥水已經快完了,她卻沒有任何醒來的痕跡。再不拔針的話,就會回血了,所以他轉身去值班室,叫來了護士。
談靜不知道他有什麼話跟自己說,不過觀察室不是說話的地方。她按了一會兒創可貼,就站了起來。聶宇晟說:“去我車上吧。”
停車場裡一個人都沒有,值班的保安在崗亭裡打盹,晚上這裡的車不多,大部分是值夜班的醫生的,所以顯得很空曠也很安靜。聶宇晟替她打開車門,很多時候小節總是能體現他的出身,家教良好,時時刻刻記得所謂的風度。
聶宇晟其實也沒想好有什麼話對談靜說,所以當關上車門之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她:“急診誰看的?”
談靜愣了一下,纔想明白他是問剛纔誰替自己看的病,於是答:“張醫生。”
醫院裡有太多張醫生,他不知道是哪個,於是又問:“處方呢?”
談靜把捏得皺皺巴巴的病歷交給他,他看了看上頭的診斷和開的藥,風寒感冒,下午的時候她一定是淋雨了。
他說:“明天你不要到病房陪牀了,會傳染。”
“是風寒感冒……”
“醫院有規定。”
談靜悄悄打量他的臉色,他還是那樣冷漠生硬的口氣,她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突然聽到他說:“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七年前爲什麼對我說那些話,一定是有原因的,爲什麼?”
談靜微微吸了口氣,事隔七年,再提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她說:“我不願意告訴你。事實上,那個時候,我是特別特別恨你的。”
“那麼現在呢?”
她呆呆地又重複了一遍:“現在?”
“現在你還恨我嗎?”
談靜下意識咬住了嘴脣,這個問題讓她覺得難以回答,她不知道他爲何如此追問,過去的一切早就已經過去,他們中間早就隔着太多的人和事,他們早就回不去了,不是嗎?
“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過,很多時候,恨,常常是因爲愛。談靜,你愛我嗎?你愛過我嗎?”
談靜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愛”這個字對她而言,已經陌生而奢侈。一個苦苦在命運中掙扎的人,有什麼資格去奢談愛情?
她長時間的沉默讓聶宇晟更加難堪,他覺得自己又在自取其辱。夠了,這個女人爲什麼吻他?因爲他是她兒子的主治醫生?太可笑了!
“下車吧。”
她有點驚慌地看着他,他的臉色平靜得像水一樣,可是他捏着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發白,他又說了一遍:“下車。”
談靜下了汽車,看着他把車子開出了停車場,車子的速度很快,在衝到出口的升降杆之前,才猛然“嘎”一聲剎住,車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在沉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把崗亭裡打盹的保安都驚醒了。他看了一眼車裡的人,於是隔着車窗玻璃跟聶宇晟打了個招呼:“聶醫生,又加班啊?”一邊說着,一邊就把升降杆打開。可是一貫待人都非常有禮貌的聶宇晟,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向他道謝。等升降杆一打開,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快地衝出停車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保安撓了撓頭,打算趴下繼續睡覺,卻看到路燈下停車場的中間站着一個人,一動不動的。路燈的光線並不明亮,保安只模糊看得出那是一個女人,因爲似乎穿着裙子。大約是另一個加班的醫生吧……保安打了個呵欠,今天晚上的急診實在是太多了。
談靜在停車場裡站了一會兒,她非常擔心,聶宇晟駕車離開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正因爲這樣,所以她才非常擔心。其實這麼多年他仍舊沒有變,當他傷心欲絕的時候,她其實能夠知道。她非常擔心聶宇晟會出事,她甚至想給他打一個電話,但找出手機,在撥打他的號碼時,她卻遲疑了。
還有什麼立場打這個電話?連那個情不自禁的吻,也被他認爲是別有用心。那麼就讓他這樣以爲好了,過去的談靜已經死了,她不願意再給自己一丁點兒希望。
她因爲感冒發燒,護士不讓她回病房,站在停車場裡也不是辦法,最後她決定回家。她太需要睡眠了,連續幾天在醫院裡,她都沒辦法睡好,現在人一病,更加覺得疲倦。
幸好有通宵的公交車,不過是換車的時候麻煩一點,等到了小區外頭,差不多已經是凌晨兩點鐘光景。狹窄街道兩旁的店鋪都已經打烊,只有一家網吧還開着,雪白的燈光映在地上,她走過去的時候,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小區的鐵門已經鎖了,不過遲歸的人都有辦法,她把裙子的一角掖在腰裡,打算爬上去。剛剛抓住鐵柵欄,才一腳踏上第一格,就有人抓住她的手,把她嚇得差點尖叫起來,回頭一看,竟然是聶宇晟。他臉色陰沉,問:“你打算爬過去?”
他爲什麼會在這裡?他的車停在不遠處,也許他早就在這裡,而她沒有留意。
“上車。”他拉着她往車邊走,她被他拉得踉踉蹌蹌,一直走到車邊,她這才注意到車邊全是菸頭,起碼有十幾個。不過,聶宇晟從來不抽菸,他大約是恰好把車停在這裡。
她終於掙開了他的手:“聶宇晟,你放過我吧……”
他頓了一頓,卻沒有撒手,語氣裡有一種近乎嘲諷的冷漠:“七年前你沒有放過我,爲什麼我今天要放過你?”
現在的他不僅戾氣十足,而且喜怒無常。她又困又倦,抵擋不住他的力氣,他很直接地把她推進後座,動作粗魯。今天晚上他就像另一個人,談靜覺得,七年後的聶宇晟本來就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可是今天晚上她看到了第三個聶宇晟。他簡直像喝醉了酒一樣,但談靜知道,他根本滴酒未沾,可是他的樣子就像失去了理智。
他開車沿着主幹道走,不久找到一家酒店,看上去還挺高檔,他把車子駛入門廊,門童替他們打開車門,聶宇晟下車,她稀裡糊塗跟着下來了,車子已經被酒店的人開走,他徑直走到大堂的前臺去,掏出身份證,說要一個大牀間。酒店前臺一臉爲難地說大牀間已經沒有了,只有標間和蜜月套房,前臺小姐看了一眼他和談靜,微笑說:“其實蜜月套房比大牀間僅僅只貴一點兒,而且比標準間位置好,樓層十分安靜……”
聶宇晟說:“那就蜜月套房。”
整個過程談靜一直很安靜,進電梯,進房間,套房裡放着果盤和玫瑰花,牀上還撒着花瓣,真是蜜月套房。旋即酒店送了車鑰匙上來,說替他們把車子停在地下二層的A16車位,聶宇晟掏了一張鈔票做小費,然後關上門。
談靜還在發燒,他打開衣櫃,取了件浴袍給她:“去洗澡!”
浴缸很大,不過她困得沒辦法,匆匆忙忙用淋浴衝了個熱水澡,覺得已經舒適得快要睡着了,穿着浴袍出來,聶宇晟還坐在沙發上,他的側影被落地燈勾勒出來,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她突然覺得一陣心軟,幾乎就要心虛了。
談靜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他很快擡起頭,她說:“十萬。”
他壓根沒想到她會開口說出這兩個字來,於是迷惑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需要錢,也許你還……還喜歡我。所以,今晚你想留下來也可以,我要十萬。”
聶宇晟的臉色在一瞬間變了,變得毫無血色,他下巴上的淤青還沒有散,也仍舊有些腫,這讓他表情看上去很古怪,在那麼一剎那,談靜真的以爲他會跳起來打人,因爲他目光兇狠,那眼神就像是刀子似的,似乎想從她身上挖出個透明窟窿。可是最後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談靜,你以爲到了今天,我還會任你予取予求?”
說完這句話,他就起身摔門而去,進了電梯,他才覺得自己在發抖。他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冷,電梯裡空調出風口的風呼呼地吹着,他一直搭電梯到地下車庫,上車先找急救箱,打開急救箱握住體溫計,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本來是想等談靜洗完澡後,自己下來拿體溫計上去給她量體溫,看看她是不是退燒了。可是現在找到體溫計有什麼用?還有什麼用?
體溫計被他用力捏折在了手裡,斷掉的玻璃柱深深地嵌入掌心,血和着水銀落了一地,他也不覺得痛。最後他說的那句話,是真正的可笑而蒼白的掩飾。她爲什麼敢開口問他要錢?就是因爲她明明知道,即使到了今天,他仍舊會任她予取予求。她把她自己當成商品一樣向他兜售,上次她要了三萬,這次她要十萬。縱然有一萬個不得已,縱然她真的缺錢,但她爲什麼這樣不堪,就像是唯恐還有一點點美好的回憶,就像唯恐他還不夠對她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