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您家裡去,可以嗎?我一說完就走,不會耽擱您很長時間的。”
談靜雖然柔弱,可是當她堅持的時候,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不屈不撓。聶宇晟知道她的脾氣,更因爲舌頭疼得厲害,懶得多說話,於是冷淡地丟下兩個字:“隨便。”
談靜問清楚了地址,很快就過來了。聶宇晟起牀重新洗了個澡,又換了件衣服,就聽到門鈴響。
他打開門,談靜有點手足無措地看着他,睡了一覺之後他的下巴腫得更厲害了,所以他又拿了一袋冰敷着。不過聶宇晟完全沒有正眼看她,他就一手按着冰袋,另一隻手隨便拿了雙拖鞋給她,談靜很輕地說了聲“謝謝”,看着那雙女式拖鞋,愣了幾秒鐘。
聶宇晟才反應過來自己拿的是舒琴的拖鞋,她常來,所以擱了雙拖鞋在這裡。不過他不願意向談靜解釋,也覺得沒有什麼好解釋的,畢竟現在舒琴是他的女朋友。
談靜換上了拖鞋,低着頭走到客廳,聶宇晟自顧自坐在沙發上,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是來向您賠禮道歉的……”談靜站在那裡,低着頭,真是一副賠禮道歉的模樣,“孫志軍喝醉了,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下巴似乎更疼了,他說:“我不需要你賠禮道歉。”
“對不起……”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談靜沒見過這樣子的聶宇晟,他像個暴躁的獅子似的,一手按着冰袋,一手擱在沙發上,握成了拳頭,就像是下一秒鐘,他又會跳起來打人似的。他目光陰鬱,讓她有一種莫名的驚惶,可是他馬上移開了目光,說:“如果你就是爲這事來的,你可以走了。”
談靜沉默了片刻,有點吃力地說:“請你--幫個忙……我知道孫志軍不對,可是現在他被警察帶走了,之前他因爲打架被治安拘留過,這次如果他再被拘留……”
聶宇晟覺得冰袋外頭的水珠沿着下巴滑到了脖子裡,然後順着脖子滑到衣領內,那顆冰冷的水珠一直滾落到了他的胸口上,他想扔掉冰袋站起來,他想咆哮,他想質問,他想摔東西。可是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冷笑了一聲,問:“談靜,你就是爲這事來的?”
她的頭又一點一點地低下去,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可是他聽清楚了,她說的是“對不起”,似乎在他面前,除了這三個字,她再無旁的話可說。
他突然站起來抓着她的胳膊,將她往屋子裡拖,談靜起初掙扎了一會兒,可是很快很順從地,任由他拖着自己,進了洗手間。他狠狠將她甩在洗臉檯前:“你看看,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看看你的臉!你被他打成這樣,你還跑來替他求情,你到底在想什麼?談靜,你怎麼……你怎麼能……”
他實在不願意用語言去傷害她,今天一天她也夠受的了,現在她就像一隻受驚的鴿子,驚惶卻溫馴,她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不肯看鏡中自己紅腫的臉,他伸手硬把她的臉扳過來,觸到她的腫痛之處,她疼得皺起眉頭來。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脣已經落在她緊緊蹙起的眉峰上,那樣溫暖,那樣繾綣,那樣帶着遲疑的驚寵和愛憐。她的身子猛然一顫,像是被這個吻給嚇着了,她轉身要跑,聶宇晟已經抓住了她,狠狠吻住了她的脣。
要有多久的思念,要有多久的渴望,隔了七年之久,時光已經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河,他們隔着命運湍急的河水,眼睜睜地看着對岸的對方,越走越遠。是無法戒掉的毒,是不能割捨的痛,隔了七年重新擁抱這個女人,聶宇晟才真正知道,有一種愛它不會因爲時間改變,有一種愛它反而會越掙扎越深刻。
談靜在哭,她伸手摸索着他頸後那根紅繩,在一起的最後一年是他的本命年,她編了一根紅繩系在他的脖子上,不許他摘下來。他說我一輩子也不會摘下來,除非等到三十六歲,你再編一根給我換。現在這根紅繩褪色了,原來豔麗的硃砂色,褪成了淡淡的褐粉,可是心裡的那根繩索,卻一直牢牢地在那裡,繫着她的心,繫着她所有的牽掛。她曾經用整個青春愛過的男人啊,隔了這麼多年,當他重新用力抱緊她,當他重新深深吻着她的時候,她知道,原來心底的愛,一點也沒有褪色。
她的聶宇晟,在這一剎那,就像十餘年前那個踏着落花而來的少年,重新劈開時空的阻隔,再次親吻着她,就像所有的往事重新來過,就像他們從來不曾分離,就像生命中最契合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最初失去的那一半靈魂,重新找了回來。
那樣令她難過,她哭得擡不起頭,他抱着她在狹小的空間裡,像哄一個小孩子,不知要怎麼樣抱着她纔好。她抓着他脖子後面紅繩的那個結,只是號啕大哭。這麼多年來,她受過那樣多的委屈,這麼多年來,她吃過那樣多的苦,一切的一切,她都沒有想過,再重新遇上聶宇晟。
很多次她都騙自己,聶宇晟不會再回來了,就算他回來,他也早就將自己恨之入骨。斬斷了心裡最後一絲僥倖,她反而會覺得好過一些。可是命運偏偏不放過她,不論她怎麼掙扎,就像落入蛛網的蟲蟻,只會越陷越深,只會把自己束縛得越來越緊。
夠了吧,到現在也夠了吧?她受過的一切,就算當年的事真的有報應,那麼就報應到她身上好了。她苦苦熬了這麼久,夠了吧!她哭着仰起臉來吻着聶宇晟,吻着他青腫的下巴,吻着他的嘴角,吻着他的眼睛……她曾經多麼想念他,多麼想念這個臉龐,哪怕就是在夢裡,他也不曾這樣清晰過。
就讓她縱容自己這麼一會兒吧,就讓她沉溺這麼一會兒吧,就算是飲鴆止渴,她也在所不惜。
在最意亂情迷的那一剎那,風吹起百葉簾,打在窗臺的邊緣,正好磕在那碟清水養的豆苗的碟子上,“啪”地一聲,聶宇晟突然清醒過來,談靜也擡起頭來,看到了那碟豆芽,還有他眼底抹不去的悲傷。什麼時候他也習慣了在窗臺上放一碟豆子?等着豆子慢慢地發芽,而曾經守候的那個人,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聶宇晟的目光從那碟豆芽上,重新移回談靜的臉上,她還怔怔地看着他,他下巴的傷處隱隱作痛,那是孫志軍撞的,談靜已經結婚了,她嫁給別人了。即使豆子發了芽,即使豆苗一寸一寸地長出來,她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衝進自己的臥室,“砰”一聲鎖上門,就像屋子外面不是談靜而是什麼洪水猛獸。他靠在門上,難過地閉上眼睛,七年時間,改變了一切。他早就已經失去了她,如今,他再也找不回來。剛剛那個吻,讓一切往事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挾裹着他,吞沒着他,他近乎絕望了。
黃昏的時候下雨了,電閃雷鳴,聶宇晟坐在那裡,看着窗外,窗簾沒有拉上,風吹得外頭竹子搖曳不定,雨點沿着半開的窗子濺進來,地板上已經溼了一小片。
他沒有起身關窗,外面靜悄悄的,談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他打開門,走出去,四周似乎還有她身上的香氣,聶宇晟覺得可恥,這樣可恥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
在洗手間當他抱住談靜的時候,七年苦苦壓抑的相思之苦,就像是洪水一般沖垮了理智的堤岸,談靜並沒有拒絕他,她甚至主動地回吻他,旖旎的記憶此刻都成了一種折磨,他做了件錯事,談靜現在嫁人了,有丈夫有孩子,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打開冰箱,找到一罐冰啤酒,一口氣喝下大半瓶,然後坐在沙發上,發愣。
談靜就像是不曾來過一樣,屋子裡沒有任何痕跡,他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但夢境太真實。外面雨聲刷刷輕響,敲打着空中花園的防腐木地板,客廳的落地紗被風吹得斜飛起來,那輕薄的紗像是夢裡她的親吻一般,迷惘而不真實。
聶宇晟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亂了,他用手撐住了發燙的額頭,現在該怎麼辦呢?
明天他還要上班,明天他還要做手術,明天他甚至還會在病房裡見到談靜。
這個女人怎麼可以這樣?就這樣無聲無息,若無其事地離開,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她來做什麼的?哦對,她來請求自己不要追究孫志軍打人的事情。但是現在,聶宇晟覺得事情更加複雜了。
喝完了一罐啤酒,他也沒有覺得心情好上半分,反而更加心亂如麻。他把啤酒罐扔到垃圾桶裡,重新走回房間拿浴袍,打算再洗一個澡,就在開浴室門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窗臺上那碟豆芽下,壓着一張紙條。紙條上有幾滴水洇開的痕跡,也不知道是窗子外飄進來的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他看着談靜娟秀的字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似乎她永遠只有這三個字對他說,彷彿這三個字,也隱約解釋了一切。
聶宇晟將紙條揉成一團,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開,細心地一點一點撫平。
他在猜想,她到底是用什麼心情寫下這三個字呢?或者說,她是以什麼樣的動機,才寫下這三個字?
不過,總比她寫“我愛你”要好,要是那樣,他會覺得比殺了他還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