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教育很好,陸雲開深諳這樣一個道理,當你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就必須拿另一件去交換。正如你需要現在的地位,就要有顯赫的家世和兢兢業業的生存技能。
而現在,他需要的只是安如瑾無虞。
用她永遠看不見的代價。
所以陸志霖看到他的時候並不驚異,甚至對他後面將說的話也是瞭然於心。
“爸。”
“來了。”老人家露出慈父一般會心的笑容,“正好我有事想和你說。”他如此簡單地搶佔了先機。
“您說。”
“北京太冷了,我呆不慣,你身體應該也好得差不多了,過幾天我就回去了。”
“爸。”他低下頭,“都是我的原因,麻煩你走這一遭。”
“你是我兒子,說什麼有的沒的。”他衝他招招手,“來,給爸看看,這幾天累瘦了沒。”
他上前一步,依舊不知從何說起。
陸志霖笑了笑:“兒子長大了,把臨江交給你我放心,再過一段時間,我會把陸離也撤回去,這兒可就全靠你坐鎮了。知晴聰明,家教好,辦事也不差,你有什麼事可以和她商量。”
“爸,我就是來找您說說關於知晴的事。”
“知晴什麼事?”
“通州那個案子,她處理的方式是......”
“我覺得很好。”陸志霖絕決地打斷他的分辯,“你是臨江的總經理,幾百人等着你發工資養家餬口,犧牲一個外人來換取公司的利益最大化,這是一個商人必備的素質。”
“可是這個事情如果傳出去,最後損害的只能是臨江的顏面。”
“不只是爲了工程經費,這也是殺雞儆猴的一招,無關顏面不顏面。”陸志霖懶懶地起了身,蒼老的皺紋中盛滿了深不可測的老謀深算,“雲開,你要以大局爲重。”
“爸......”
他還欲分辯,卻換來對方長長一聲喟嘆。
“爸老了,的確不應該再幹涉你的決策。不過,你現在畢竟一個人,朝九晚五得,有時一累容易做錯決定。”
“總之即便是我錯,這件事,我也無法遵循您的決定。”
陸志霖卻繼續說着與之無關的話:“倒是你要成個家,有知晴那樣賢惠的女孩照顧你,我也好放心一些。”
陸雲開驀地反應過來。
他笑了笑,看不請意味:“你怎麼想?”
他咬咬牙:“是不是,只要我成了家,臨江就可以撤訴?”
“雲開,你這話說得像是爸在逼你一樣。我是爲你好,知晴是個好姑娘,知書達理,家世顯赫,比你那個如今鋃鐺入獄的前妻不知要好上多少。何況她已經和你訂過婚了,讓你們辦個儀式印張結婚證應該不難吧?”
這番話字字句句,只是當下他腦中一幕幕閃過的,卻是那片荒地,那間倉庫,安如瑾強撐着搖搖晃晃的身軀,笑得慘絕卻無暇,黯然地說出一句:“我似乎還欠你一句,訂婚快樂。”
訂婚根本不快樂。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他們之間已然兩清,不要再有半分拖欠的孽債。
陸雲開深吸一口氣:“爸,我不想把我的婚姻變成一場交易。”
“沒有人把它當成交易,爸這是要求你,或者說是請求你。爸老了,想看看自己兒子成家,似乎不爲過吧。”
“那關於......”
“關於撤訴。”他接過,“只要你答應,以後臨江就是你和知晴的了。撤不撤訴,都是你說了算。”
這個選擇,根本無從選擇。
“好。”他緩慢地睜開眼,“我答應。”
陸志霖得逞似的笑了笑,然後衝着門外喊了一聲:“知晴,進來吧。”
門被推了開,他看見她最喜歡的那雙金色高跟鞋,伴着巧笑倩兮的面龐。他第一次發現,這張像雲兮的臉,竟叫他有幾分噁心。
“陸伯伯。”許知晴婷婷嫋嫋地走了進來,然後甜甜膩膩地叫了一聲。
陸志霖立刻揮揮手:“怎麼還叫得這麼客氣,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她怔了怔,立刻改口:“爸。”
“這就對了,雲開啊,你和知晴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也許他此時喜悅得真心實意,“我看了,下個月日子好,爸給你們張羅張羅,儘早把婚事辦了。”
許知晴一笑:“好。”
陸志霖依舊絮叨:“那天你媽媽打電話給我,責備我都把你累壞了。其實我也心疼,可是這臨江,以後都是雲開和你的了,只怕更得要勞你費心費力。”
“爸您這是哪兒的話,能幫陸家分憂,我榮幸還來不及。再說我閱歷不夠,給您和Ryan添了那麼多亂,一直以來都是您寬容我,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她話說得也是好聽,“媽媽在家也總講我,說這是女大不中留,不過我可不管,Ryan在哪,我就跟着他去哪。”
如果這件事無關安如瑾,無關一個案件,無關一場交易,興許真能稱得上一家人的其樂融融。
陸雲開將目光投向窗外,一面是遼闊無際的蒼穹,一面是錐刀之末的螻蟻。多少人行動於高樓大廈的廕庇之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曾以爲自己站得如此之高,可以俯瞰芸芸衆生的人間百態。
其實不然。世界上的悲劇有一萬種,每一種都來自與對自己的行爲無法支配。
陸雲開覺着乏力,覺着枯索,覺着奈何。
直到許知晴挽上他的胳膊,才拉回那虛空的意識:“爸,我還有一件事,想讓Ryan答應我。”
“十件事他都得答應。”
她扭過頭,瞪大一雙無辜的眸子,輕聲道:“Ryan,婚禮的賓客名單,可以我來定麼?”
他覺着這個問題真是無聊:“當然可以。”
“那太好了,我想請如瑾姐來。”
“你什麼意思?”他忿然抽出胳膊,語氣加重了好幾分。
“你先別急,你看,要不是因爲如瑾姐入獄的事情,我們也不會這麼快就喜結連理,她也算是我們的半個媒人了。”許知晴笑得故作純真,“再者說,我不希望婚後還有別的女人對我的丈夫死纏爛打,讓她親眼看看我們有多恩愛,也好斷了不該有的想法。”
“她本來就沒有想法。”
“Ryan你就是太善良了。”她嬌嗔地拉住對方袖子,“人家就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答應我好不好。”
“不可能。”
“雲開。”陸志霖適時地插了一句,“爸也覺得這個要求不過分。”
“Ryan,如果你執意不肯,我也不會逼你。”她那張恍若雲兮的面孔,在此刻露出惹人憎惡的惡意,“反正如瑾姐如果在獄中的話,大概也不會有時間參加一場婚禮了吧。”
*裸的威脅,被自己的父親與嬌滴滴的未婚妻。
陸雲開覺着世界轉錯了方向,可怖的離心力要將他滿滿的希冀與憧憬都甩出去,浮蕩在浩瀚的宇宙中,卻留不住實實在在的生活。
“隨你吧。”
三個字,說得像是用盡了力氣。
北京城的古道聆聽着一出出別離與歡聚,然後照葫蘆畫瓢地描摹着一場場如戲人生。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愈演愈烈。
門緩緩敞開。
林析看見雪花落在她的髮絲,她的臉頰,她的肩,她的心頭。聖潔而蒼老。
嶽子巖趕忙上前一步給安如瑾撐上傘:“冷不冷?”
她搖頭。
“不管怎麼樣,沒事就好。”
她擡頭,然後凝視着面前的林析:“你也來了?”
“嗯。”
嶽子巖客套地笑笑:“這件事,還要多謝林總幫忙了。”
“哪裡,臨江主動撤了訴,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謝謝你。”安如瑾擠出一個笑,“來接我。”
他愣了幾秒,一言不發。
然後手中的黑色傘幡然落下,滾落於雪地之上。他一手攬住她的肩,重重一拉,將她帶入自己懷中。
那個擁抱像是用盡全力一樣,如同末日時分,天地將傾之間的掙扎。
安如瑾猶疑了一下,還是擡起右手,輕輕落在對方的脊背上。
“沒事了,都。”她勸慰道。
良久,林析才鬆開手,然後幾分赧然地拾起地上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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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子巖識相地在此時說了句話:“如瑾,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這幾天我可急死我了,都是因爲我才害得你受這麼大委屈。如果不是你,現在呆在裡面的人,應該就是我了。”
她笑笑:“不關你的事。”
“行,那你們聊吧。”他吸了口氣,“我先回公司了。林總,還要麻煩你多照顧她。”
“放心。”於是兩個男人以握手作爲告別。
“對了。”嶽子巖走了一半又回過頭,“晚上有個聚會,慶祝如瑾安然無恙,也算是接風洗塵。林總有空一起來。”
“好。”
他便走了開,把偌大的警局外的巷陌留給了這二人。
林析聳聳肩:“走吧。”
安如瑾一怔:“去哪?”
“你不餓?”
她摸了摸肚子:“有點。”
“牛肉麪。”
“那你得先帶我去趟超市。”
林析不解:“去幹什麼?”
“我昨晚做夢,夢見小齊想吃牛*了。”
他爽快答應下:“好。”
她露出愜然的笑意。
“走吧我大難不死的安經理。”
“嗯。”
她只是不知道,拐角處的圍牆後,還藏着一個人影。那個人自己也分不清,這麼遠遠的一瞥,是爲了確認這場交易的完成,還是隻想看她彎垂的眉眼。
而後,那個人轉過身,愈行愈遠。
我們都不知道,愛情中,曾有個人,駐足觀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