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瑾淺淺地笑了開。
這是最好的結局不是麼?屬於陸離和宋予欣的結局。
多年之後,他終於轉身,終於低首,看見矮他一個頭卻努力穿着高跟鞋的宋予欣,從女孩變成女人,一不小心,就把一生最美的時光通通付諸予他,心甘情願。
安如瑾現在想起來,簡直不知道陸離這麼多年都在追尋些什麼,竟是錯失了那麼多和宋予欣的歲月。直到現在一切回不了頭,他才執著地神往太遠的,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的,她和他的未來。
真傻,可是真好。
她看見宋予欣眼眶中泛着晶瑩,這麼久來的第一次,她的淚翻騰並旋轉。
她猜現在他的Doreen一定喜悅並幸福,只是這種愛情遲到了,遲到了太久。
然後陸離說了讓整個法庭都聽見的一句:“我再也無法錯過你。”
其實他們應該有很多的話說,可是現在都不用了,真正的滿腹相思有時啞口無言。
“無論法庭如何宣判,我都放棄上訴機會。”宋予欣說,帶着甜甜的微笑,美不勝收。
法庭中一片肅靜,彷彿只容得下他們兩個人,還有他們眼中的對方。
故事竟然在終點美好的起來。
終了的時候,人都散了去。
宋予欣強扭着頭,卻被身着警服的人推搡着退了庭。
安如瑾扶住陸離仍然靠在牆邊的身體,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脆弱的模樣。
她小心地推了推陸離的肩:“走吧。”
他擡起眼,幾乎吼一般地質問她:“你爲什麼一定要逼Doreen入獄?”
“害她的人是你,不是我。”
“對。”他苦笑一聲。
“走吧。”安如瑾不敢看他,只似笑非笑地望着門外冰冷而肅穆的牆,“十八個月,一年半就過去了。”
“呵,就十八個月。”
“是啊。”她說起來像是諷刺,“你安排她在陸雲開身邊的時間都比這要長几倍。”
“安如瑾,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你不要和我說這樣的話!”她驀地回頭狠斥,“我告訴你我早聽夠了!對,我是不明白,那你告訴我呀!你讓陸雲開告訴我呀!不告訴我我明白什麼東西?!”
陸離緩緩直起身子。
“你去告訴法官真相啊!你說出來這件事和宋予欣無關,你去呀!”她像是發泄心中滿溢的積鬱,“你們陸家的人,就只會讓女人承擔責任麼?!”
他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試探着道了一句:“Ryan他......”
“他和你如出一轍!”安如瑾怒喝,“陸離我真看不起你!”
他覺着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
兩個人沉默着,在前方一個紅豔豔的“靜”字標識之下。
良久,空蕩蕩的法庭傳出她的腳步聲。
安如瑾拖着無力的步伐,外面看上去比這裡要光明。
她應該高興不是麼?這件事終於結束了,終於有個人擔下了責任,而對於宋予欣來說,她多年的愛得到了迴應。這不就是萬幸的大結局?
那她在這裡和陸離這樣的男人廢什麼口舌?
他的溫柔,他的寬厚,他的紳士,他的老成,到底不過也是一種便於傷害他人的僞裝,辜負了宋予欣近十年。
“陸離,你好自爲之。”
她說,然後她緩緩向外走着。結束吧快結束吧,從今天開始去過另一種生活,和姓陸的人劃清界限。
“你等等。”他說。
安如瑾並沒有停下腳步。
陸離乾脆追了過去:“你說的對,是我害了Doreen,我沒有資格指責任何人。但是有一點,你不要恨Ryan。”
“恨?”她冷冷地笑着,“沒有愛,怎麼恨?”
她竟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安如瑾自己都暗自驚心。
“都結束了。”她看見陽光,看見綠蔭,看見撲面而來的夏天,“告訴雲開,那一天我下了他的車,就已經離開了他的世界。”
陸雲開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沉默了很久。
開口的第一句是:“她還好吧?”
“你也才兩天沒見她而已。”陸離言語淡淡,“再壞能壞到哪去?”
“也是。”他雙手抱拳,支住額頭。
陸離來回踱着步:“咱爸怎麼樣了?”
“醫生說不太樂觀。”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你和他說我回來的事了麼?”
“沒有,我說你還在打理荷蘭那邊的事情,做的很不錯。”
“那就好。”他雙手插袋,微微仰起頭,拉長了剛毅而修美的頸脖,“Doreen的事,別讓咱爸知道了。”
“嗯。”
對話在此時顯得艱難,因爲兩個人心裡都難。
“Ryan。”陸離說。
“嗯?”
“你怪不怪我?”
“不怪你。”陸雲開搖搖頭,“我現在想起來,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裡錯的到底是誰。我曾經以爲只要恨阿瑾,就可以釋懷對雲兮的愧疚。後來我以爲只要找出那場綁架案的幕後黑手,就可以償還對阿瑾的孽債。直到現在真相大白,我才知道,所有的人都應該被原諒。但是,仍然需要人來承擔罪責。”
陸離深吸一口氣:“對不起。”
“哥,我只希望你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我的親人。”
他看見陸雲開臉上苦澀的笑意。
說到底就是造了個孽,三年前的人們心懷鬼胎,埋下的孽果卻在本該雨過天晴的今天開出了花。
然後他們一個都沒有逃過,包括無辜的人。
安如瑾在辦公室發呆的時候想起了林析說得一句話。
豈能問心無愧,但求盡如人意。
她想陸雲開現在也許在北京城的某一個地方,因爲想起她而隱隱心痛。可是他不惜承擔下這樣的內疚,也要做他認爲現在的他最該做的事情,割捨了她也無所謂。
就像陸離也是,雖然她不知道,他看見站在被告席上的宋予欣時,究竟有沒有盡如人意。
她扯出一個笑,也許不能說沒有愛過,只是愛情太廉價吧。
安如瑾埋下頭,繼續沉溺於紛亂的稿件。
其中有一份和臨江的,她把抽了出來,瞅了幾眼就鎖起了眉,然後拿起電話播了一通內線。
“你進來一下。”
那邊聲音怯怯:“怎麼了boss?”
“你現在過來就是。”
於是過了兩分鐘,小助理出現在了安如瑾的辦公室門前,依舊眨巴着無辜的大眼睛。
“boss,我又做錯了什麼事?”
“你沒有。”她將手中的文件遞了過去,“但是這個有。”
小助理愣了愣。
“這份價目表是誰批得?”她語氣冰冷。
“李副總呀,有什麼問題麼?”
“誰讓他給臨江這麼低的價位,這樣我們要損失多少利潤?”
“一直以來都是這個價的,有個三四年了,那時還沒有boss你呢。”小助理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掩住口,弱弱地辯解道,“boss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安如瑾的關注點卻並不在此,“這個價格不行,你看看有迴旋的餘地沒有。”
“低了?”
“太低。”
“可是boss,合同都簽了,而且你不是和臨江高層私交很好麼,何必在這時爲難他們?”
“公歸公私歸私。”她正色,雖然她明顯在做着公報私仇的事情,“這個價格不行,大大影響了天齊的收益。我要對天齊的股東負責,不能根據我的私人問題而降低我們利潤。”
“那我去找法律部。”小助理悻悻地一手抹了下桌子,把那份文件拿了過來。
“解約也可以。”她又補充一句。
“不至於吧boss,我們要賠錢的。”
“我們賠不起麼?”
小助理啞口無言。
安如瑾復又把頭埋了下去。
她覺着自己真像小孩,被人打了一巴掌,就一定要背地裡在他身後貼張紙條,上面寫上“我是豬”。彷彿這樣就可以輕易地化解自己經歷的奇恥大辱,然後把對方嚇得退避三舍。
這樣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把戲,到頭來能讓自己好過一點麼?
安如瑾不知道,不過她想,這不是一巴掌。陸雲開欠她的太多了。
陸雲開看着手中翻滾的熱湯,然後把蓋子又蓋了回去。
以前幾乎沒有煲過湯,這一次的味道估計仍是不忍下嚥。
但好歹是個心意。
陸雲開這麼想着,推開了病房的門。在這之前,他已經掛上了準備許久的微笑。
“爸。”
“來了。”陸志霖艱難地撐起自己上半身,“早和你說過,要是忙就不用管我了。”
“不忙。”他把保溫盒放上牀頭櫃,“我煲的湯。”
老爺子笑了兩聲:“想不到啊,忙了一輩子沒喝過你熬的湯,現在不中用了躺在牀上,倒反而有這福氣了。”
“如瑾這兩天忙,要不就讓她給您煲湯了。”他故意側過身去說謊。
老爺子眼神突然閃起了光,像是心驚膽戰地等待着一個宣告,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孩子,願意原諒我麼?”
“願意,當然願意了。”陸雲開笑着,“都過去了,阿瑾說她不在意。她就是最近公司脫不開身,說了好幾次要來看看您都被公司喊回去了。”
“真的?”年至花甲的老人此時卻像個孩子詢問成績一般兢兢業業地反覆確認。
“真的。”
“唉,是我陸家對不起她。”陸志霖沉沉嘆了一口氣,“當年我不該阻止你們倆,都是我造的孽,我現在全是報應。”人老了,似乎格外相信因果報應。說着他咳了起來,伴隨着粗氣一陣顫慄。
陸雲開立刻扶起老人孱弱的身子:“爸,您別激動,都過去了,過去了。”
很多事情卻是過不去的。
就像世間有一樣奇異的東西,叫做當年,當年我們可以歡笑,可以被愛,可以遐想,可以腹誹,很多年後可以回首,卻從來不可以改變。
陸雲開覺着有些無力。
安如瑾在身邊,也在天際。他沒有辦法,和她一起面對苦厄與磨礪。
那不如,就把過去燒成灰燼。她去未來,留自己下地獄。
他想,也許離開她,是自己這輩子做過最愛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