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不見了。
當他沒有等到她歸家那一夜,他判斷她消失了,卻肯定她並非離開。
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屋裡屬於她的對象幾乎都還在原來的位置,包含她常翻閱的幾本美術雜誌和百科叢書,甚至畫具、水彩顏料、一束束的色鉛筆,都靜靜躺在房裡的小角落,保持原有的樣貌,換下的睡衣也整齊地折放在梳妝椅背上,空氣裡漾晃着她的氣味,彷佛只是上一下洗手間,沒多久會淺笑倩兮出現在他身畔。
女人的無理取鬧,意氣之舉!
他這麼認定着。獨睡已不習慣,但他可以忍耐,忍耐到她再度出現也面不改色。原以爲她與衆不同,沒想到本性裡渴求的和別的女人沒兩樣。如果以爲無故失蹤會令他驚慌失措、改變初衷,那麼她的確不夠了解他,所有的分離難耐必定可以靠意志和轉移克服,他和景恆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刻意延長留在辦公室的時間,不打任何詢問電話,不差遣李秘書做盯梢的工作,他讓方菲這個名字不從嘴裡說出,隱隱懸掛在不輕觸的內心角落。
但李秘書的眼色爲何古古怪怪?每一個前來請示公務的職員爲何令他耐心盡失?他的胃口爲何淪爲以咖啡、三明治裹腹?公司的股價漲停板也只愉快了十分鐘?
他拒絕深入分析,只把李秘書召進辦公室,坐在客座沙發隨候他差遣,卻常常一個上午不說一句話,讓李秘書枯坐到打盹。
他心裡盤懸着一個數字,從一到二到三時尚可忍受,到四時,他終於開了口,泰然自若問:「不用顧着方小姐,工作是不是輕鬆多了?」
李秘書從恍神中醒轉,慢了幾秒鐘回答:「哪裡哪裡,方小姐很好相處,照應她一點都不累!」
「那這四天怎麼沒聽你報告她的行程?」
這一問,李秘書的胖臉充滿驚疑,摸不清老闆真正的意旨。他吞吞吐吐道:「景先生,我不知道方小姐落腳在哪間飯店、什麼房號,她沒告訴我,我以爲您知道——」
他眉頭一攢,察覺一點不對勁的味道,再問:「沒事住什麼飯店?」
「嗄?」抓耳搔腮,不祥的感覺臨頭。「馬來西亞她人生地不熟,一定得住飯店啊!」
「你知道什麼?」厲聲喝問。
「我……知道的不會比您多啊!方小姐幾天前詢問我馬來西亞的範先生聯絡方式,她說是您請她問我的,客戶資料都在我的檔案裡啊,我不覺得有何不妥,告訴了她電話號碼。她吩咐我這幾天不必找她,她要到馬來西亞一趟,很快會回來,所以……」這對夫妻是怎麼回事?
「到底我是你的上司還是方小姐是你的上司?」他霍地站起,兩手撐在桌面,陰沉的神色嚇了李秘書一跳。
「當……當然是您,可是方小姐是景太太啊——」李秘書立刻住了嘴,因爲景先生又坐了下來,手指揉着眉心思索,早已不搭理他的答案。
景懷君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一陣子,在李秘書快憋不住尿意想起身告辭時,擡頭喚住他,「有沒有確切的回來時間?」
「沒有。」
否定的答案激起景懷君的怒意,苛刻的責備就要一古腦兒出籠,卻適時傳來兩下敲門聲,李秘書倒退着走去開門,瞄一眼門外的倒黴職員,整個人僵立。
龐大的身軀趕忙朝一旁挪移,哈腰拉開門扇,讓頂頭上司動氣的話題人物亭亭站在那裡,一手拖着小型行李箱,滿臉是和室內氣氛不搭調的亮麗笑容。
方菲逕自走到景懷君面前,拉了把椅子坐下,隔着辦公桌和怒意未消的男人對望。
「你在生氣?」隨意就在桌上一張文件空白處寫道。
就這麼出現了,比他想象的狀態良好,一副準備和他握手言和的開朗丰姿,他壓抑着觸摸她曬紅的粉頰的衝動,硬邦邦道:「逍遙回來了?」
她毫不以爲忤,接續着寫:「我到檳城—趟,找雁青阿姨。」
沉默了許久,他注視着她,「我說過別再打擾她不是嗎?」
「放心,沒讓範先生知道。」
不滿地哼了一聲:「你老是不聽話,想走就走,方雁青和我們無關,是我的人就別再和她來往,我們的事不勞她過問。」消失了幾天原來是找孃家的親戚投靠去了,幸虧自己沒一頭熱到處找她,讓人看笑話。
她等他歇了一會,氣順了,才笑着又寫:「我只是想問清楚當年的事,是什麼理由讓她這麼選擇。我得到了答案。」
這就是她下了飛機直接到辦公室找他的原因?他疲倦地揉着額角,隱忍了幾秒說道:「你還是不明白,我對她的說法沒半點興趣,傷害已經造成,人都走了幾年,說再多都是她個人的自圓其說,事情沒辦法重來一遍,也沒辦法讓我父親活過來聽到這些說法——」
她抓住他的手,匆匆寫下一句——「景叔叔早知道爲什麼。」
他支着下顎,眯眼看她,「我父親快樂的時光屈指可數,如果他真知道爲什麼,那可見這些原因讓他更難受,進而判斷力失準,到後來反而對你外公家傾囊相助,不計成本。方菲,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討論方雁青,我不想聽到有關她的任何消息,更不想知道她說些什麼影響我們的生活,我能給你的就是我說過的那些,不會有任何改變,別再試圖影響我!」
她慌慌張張站起來,繞過辦公桌激切地迫近他,他攫住她的手喝道:「不準再說了,一切到此爲止,別讓我說出更難聽的話!」
呆站在角落看熱鬧的李秘書急忙大踏步過去解圍,半強迫扶着方菲離開煙硝地,不住地說:「方小姐回來得正好,這幾天有幾通電話要找您,都轉到我這兒了,您看看哪些事要辦……」
方菲沒有反抗,心亂如麻地跟隨李秘書走出那層樓,員工投來的臆測目光她視而不見,思緒混沌中,有一個事實的輪廓逐漸清晰浮現——景懷君對外公一家累積的不滿比想象還深厚,婚後三年對她不加聞問想必肇因於此,外公爲何仍不顧外界觀感與景家結親?
上了車,李秘書遞給她一張便條紙,上頭列着幾組電話號碼。「您的手機是不是又忘了充電了?幾個電話在找您啊!有一通是方宇從美國打來的,一通是醫院的楊醫師,另外是童小姐——」
她指着第二個號碼,再指指前方,李秘書會意,轉動方向盤。「好,時間還早,先到醫院去……我說方小姐,別怪我多嘴,景先生的個性是不能硬碰硬的,他比景老先生還難說話,連老股東張喜仁的帳他都敢不買,您千萬別放心上吶。就我的觀察心得,他對您的耐心算是最好的了,否則依他的條件,公司那些愛**夢的女員工哪可能全都對他敬而遠之對吧?」
她敷衍地笑了笑,算是回報他好心的勸慰。吞了吞苦水,喉嚨有些發痛,她的感冒一直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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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診療室的移動圓椅沒多久,她和主診醫師就各自陷入心事,一片沉靜無人打破。眼前半禿頭的楊醫師並非常年替她做術後追蹤的老醫師,半年前老醫師退休後就由他接手部份病患,方菲和他並不熟稔。
凸額下的眉毛**了幾次,透過厚鏡片,醫師仔細打量她的臉龐,盯得她終於正視對方,挺胸端坐。
「這次拖了三個月纔來做檢查,很不應該。」開頭一句就是指摘。
她回以歉疚地笑,思緒跟着又飄開。
「病患和醫師充份合作,才能達到預期的治療效果,光靠醫術高不高明,效果有限,你能認知到這一點嗎?」
很虔誠地點頭,垂眼卻不耐煩地在偷偷瞄時刻——不能長話短說嗎?她習慣在這家醫院看診,沒有轉院的念頭,如果他熱哀教誨病人,她或許會考慮也不一定。
「我的作風和退休的老主任不同,我對病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實,唯有如此,雙方的配合度才能符合期待,我可是很不苟同老主任抱持的想法。」
「明白,我不會再延遲做追蹤檢查。」她在便條紙上寫着。
「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也得很明確地告訴你這次檢查的報告結果——」他用力清了兩下喉嚨,鄭重地注視她,「你的喉部原患處有異常細胞增生,已有零點五公分直徑,化驗結果並非良性,恐怕有蔓延之虞,我強烈建議你進一步住院做檢查,並且向我詳細報告平日的生活作息——」
她陡然站立起來,上半身前傾,面頰倏然失去血色,困惑、驚懼、不敢置信交錯在圓睜的眼裡,隨手一抄,拿定醫師手上的筆,在報告旁寫下問句:「這是什麼意思?」
看多了病患類似的反應,他平靜得接近麻木。「就是復發的意思。」
背後的李秘書倒抽一口氣,她全身僵滯了半分鐘,不死心又寫——「不可能的,老醫師說過當時切除得很乾淨,沒有再犯的隱憂,我也配合做了多年追蹤,一切都很正常——」
醫師伸手阻止她,「你的感冒不愈就是徵兆,你忽略了它——」
她抓起那一疊報告,火眼金睛找尋不良的數據和字眼。
「方小姐,請別激動,我剛纔表明過了,我不認同老主任的做法就在於此,病患資料交接時我詢問過他,事實上,當年你病況不輕,預估的五年愈後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今年是第五年——」
不等他說完,她快速寫下怵目驚心的五個大字——「醫師不會騙我!」
「老主任無意騙你,他當年受你外公苦苦相托,才說出這善意的謊言,目的是希望你對未來仍抱持樂觀的態度,安心度過每一天。也不能說全然無效,這幾年不都安然無恙?我希望你接下來能跟我密切合作,一起找出可能的病根,痊癒的機率才能提升,再拖延我就不敢向你保證——」
她無心聽完,一股強大的悲憤潮涌而至,雙臂用力一掃,辦公桌面上的文件、電話、檔案夾嘩啦啦掉了滿地,醫師慌忙起身,拉住她——「你、你不要激動,你就是太激動纔會影響身體——」
她甩脫他,一腳把椅子踹翻,在一屋子驚呼聲中奪門而出。
「方小姐,等我一下,別跑那麼快啊——」
她置若罔聞疾奔疾行,腦袋似在進行影像回顧展,一張張過往的畫面接替不斷——乏善可陳的幼年,早熟的年少期,承擔義務的成年,不堪回首的病史,難捱的手術過程,名不副實的婚姻,愛上一個男人……不,她該想的是外公,外公對她說的任何話、外公對她做的任何安排……電光石火瞬間,她驀然想通了一件事,多年來百思不解的事。
早在當時,垂垂老矣的外公心裡已有數,術後她的病情並不樂觀,最多拖不過五年,他替她安排的婚姻不單是爲了有人照料她的生活,以及避免她遇人不淑,重要的還是方宇,方宇的前途可以連帶受惠。而這個互不干涉的婚姻甚至不會爲景懷君帶來太久的麻煩,只要她一走,景懷君可以名正言順地再娶,這一點,纔是外公和景恆毅的協議內容最重要的立基點,至於五年內景懷君若心有所屬起意離婚,景恆毅贈予方菲的股份仍可以庇廕方宇未竟的學業,否則,依景恆毅的寬仁性格,絕不會勉強景懷君和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的女人結合……
全都想好了,他們全都想好了,景恆毅對她的諸多憐惜是有原因的,只有她本人,剛剛到醫院的前一刻,依舊深信自己能得到完整的幸福——只要她堅持不懈!
實情卻是——從頭到尾,命運之神發給她的是一手爛牌,贏面低到難以想象!
她癱坐在行人道旁的石椅上,所有和命運對抗的力氣霎時抽光,甚於五年前。外公早看穿了她,她的勇氣並不如自己的想象,她的堅強都是假像。
兩腿似失重棉花,站起來全無實感,她僵硬地轉向人行道另一端,走向二十公尺外撐着兩膝在牛喘的李秘書,站定後,從他胸前口袋取出筆和掛號單,在單子背面虛弱地寫着——「請您,請您,務必答應我,幫我—個忙,請求您!」
對上他愁雲慘霧的胖臉,她盡力綻開一個振作的微笑,由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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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
她指指手裡的咖啡壺,得到默許後,專注地爲景懷君斟滿一杯,才爲自己添足。
她變了,說不上來的轉化,變得更甜更柔順,隨時隨地噙着笑容,但笑得若有似無,類似在惦記着美好的事所引發的良好反應。
卻也非曲意承歡,明顯的例子,她送門不再主動送上擁抱,靠着廊柱靜靜看着他上車,心神飄落在遙遠的天邊;共寢時,喜歡面對他入睡,偶爾他短暫甦醒,總會發現她尚未閤眼,不知看了他有多久。她平時儘可能配合他的要求做事,但也有例外,她近日常下廚,不顧他的反對,做得很起勁。
一切的爭端告了一段落,她再也不曾提及方雁青,一切的相處順暢無礙,只是她的感冒一直沒有完全好,雖然她很守規矩地在服藥,還是常看她扶着喉部皺眉頭,她總是回答:「醫師說沒事,我不想吃太重的感冒藥,老想睡覺,多喝水就好了。」
她還是下間斷作畫,常興高采烈揹着畫架出去,天不黑就回家做飯。
太規律的作息了,反而讓平靜的幸福感顯得不真實,挑剔它又太不知足,他選擇接受發展至今的關係模式。她盡職地在做令他滿意的小妻子,他聰明地不追問她偶爾的發呆,發呆裡有一閃即逝的悵然。
是不是太無聊了?他的行程滿檔,抽不出完整的時段陪她出遊,她也不曾做此要求,他試着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未有定案,她早他一步提出了。
「想向你請假一段時間,可不可以?」她邊喝咖啡邊寫白板。
他訝異地看向她,故意用老闆的口吻,「做什麼用?」
「我想去看看方宇,他實習課程通過了,開始上班了。」驕傲地笑。
他對方宇做什麼沒興趣,他關心的是她何時回來。他希望她能快樂,一旦要放她單飛,又不十分情願了。
「去多久?」頂多放她一個星期假。
「一個月。」
他不說話了,眼光落在報紙頭條。
她等不到反應,起身走到他面前,矮身屈膝仰看他,白板送到他面前——「我一向停留這麼久的,要適應時差、要替他搬家、要去玩。」
他還是不說話。她不斷啄吻他,俏皮地捧住他下巴,親遍五官和頸項,他招架不住,帶着慍意道:「去就去吧!超過一天沒回到家下次就別去了!」
換她不說話了,黑細的眉峰隱隱牽動着,晃動的眸瞳有一層水氣,笑紋消散。他捏她鼻尖道:「不高興了?我可是受害者,你不在我睡覺可不習慣了,少了個抱枕很難睡得好啊!」
微笑又浮現,她認真地看住他,不饜足似地目不轉睛,看得他揶揄起她來,「捨不得嗎?捨不得乾脆別去了!」
她舉起兩手,在他面前比了一串手語,不快不慢,他佯裝不悅道:「在考我嗎?明知道我不懂的。」
她重複比了一遍,比完,在他雙脣輕輕印下一個吻,繞過他走進廚房,分明無意要他懂得。他默思半晌,跟着走進去,當着幫傭的面從後摟住她的腰,脣貼着她的耳道:「想知道我會不會想念你嗎?我跟你承認,一定會!」
她停下手邊的洗滌動作,拿起勾芡用的一包太白粉,均勻灑了一層在流理臺上,以手指在上面撇畫字體。
——「不必想太久,我會放不下心。」
他心怦然一動,縮緊雙臂,兩人陷入了沉默。她用手掌壓平弄勻粉末,再寫下一句——「我愛你!謝謝你!」
他當時不知道,那是她對他最後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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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瑤走到會客室,見到沙發上那道纖弱的身影時,不禁嚇了一跳——方菲竟主動上門!罕有且費疑猜,她們之間毫無單獨約見的必要。
「稀客啊!是經過事務所順道上來看我嗎?還是請我打官司?」她故作輕鬆道。
方菲瘦多了,表情平靜,但有一抹隱忍的情緒在眼波流轉間閃現,她從揹包拿出一封黃色公文封,先遞出一張已寫好聲明的便條紙。
王律師,我想麻煩您替我處理一件事,請暫時替我保密,算是律師和客戶間的協定。我並非故作神秘,是有事實上的需要,這件事不會損及任何人的權益,請別擔心,可以嗎?
她楞了一下,客氣地說:「是什麼樣的事呢?」
方菲從信封抽出一張騰打好的紙,放在桌面上。
「授權轉讓?爲什麼?」她匆匆掃視過,狐疑不解。
「對我意義不大,我不需要靠這個生活,我現在過得很好,什麼都不缺,但對景先生是好的。」答案全寫在準備的第二張紙上。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需要通知景先生嗎?」她生出猶疑。
「你是我聘用的律師,和他無關。」笑眯了眼,拿出第三張便條紙。
她想了想,的確無關,或許方菲想給先生一個驚喜,這不是什麼壞事。
「好吧!必要的文件我會再向你拿,還有沒有其它吩咐?」她笑問。
方菲聳聳肩,接着毫不掩飾地端詳她,像欣賞一幅畫,認真坦率。
「怎麼啦?還有事?」她突然不自在起來。
方菲突然向前擁住她,十分友善的,再拿出最後一張寫就的紙。
「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未來如果有必要,請儘量幫景先生,他從不說逗人開心的話,心裡其實是掛記的。」
這話不無突兀之處,仔細推敲,倒也真切,她點點頭,「他的脾氣誰都知道,久了就習慣了,你不用擔心。」
方菲做個鬆了口氣的樣子,頷首再次謝謝她,背起揹包向她道別。
她送方菲到事務所門口,不甚理解,方菲將要說的話全都準備得一絲不苟,便條紙不多不少,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假設?
她只花了一分鐘想這件事,便放棄尋思,反而遐想到另一地方去——景懷君到底愛不愛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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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感受到一個人的日子不是那麼容易,大概需要一星期。
他的心理準備只足夠應付一星期,悶窒和孤單感便開始如影隨形,滲入毛孔,甩脫不去。而方菲,只傳了三通簡訊便不再主動聯繫,全靠李秘書追蹤。
有目的、有時間性的離開,感受自是和前次有別,但不表示能無動於哀,寫電郵表白心念更非不擅表白的他所能爲,他僅能將睡眠以外的時間儘量排滿活動——短短兩週,他參加了三個婚禮、兩個滿月酒宴、一個喪禮,他甚至考慮參加員工旅遊,排遣越來越濃的不安,和累積到臨界點的不悅。
公司能開的會全不能遺漏,聽員工報告工作績效絕對比內心獨白有意思,夜宿公司的私人休息室也不足爲奇,總之,方菲的這趟單飛旅行將會是他首肯的最後一次,當他暗自下定決心後,開會的心情立刻變得輕快多了。
「下一位,李副理。」他以下巴指示斜對角的新上任部屬,凝神靜聽。
「景先生,請等一下。」特助拿着他的專線手機湊近他的耳。「有一位方宇先生要找您,說有急事,接不接?」
「方宇?」他心一跳,不加思索接過手機。「我景懷君,找我有事?」方宇從不曾撥過這個號碼,正確地說,方宇未曾直接和他連繫過。
「姊夫,」方宇年輕陌生的嗓音在彼端出現。「對不起,打擾了你,我只是想詢問一下,姊姊什麼時候纔會過來找我?我等了她好幾天了,搬家的東西都打包好了,她是不是改了班機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厲斥道,「她走了三個禮拜了!」
「三個禮拜?姊夫纔是開玩笑吧?」那一頭笑了兩聲,立即噤聲,遲疑道:「是真的嗎?可是我到現在沒見到她的人,寄了mail給她也不回,手機電話也不通,怎麼回事啊?」
他霍地站立起,臉色轉鐵青,二話不說,截斷通話,筆直走出會議室,留下一室面面相覷的部屬。
他直闖進秘書辦公室,準備進行嚴格的工作檢討,令人驚奇的是,像一早預測到他會找上門算帳,李秘書走出座位,彎腰遞給他一封信。
「辭呈?你在搞什麼鬼?」他幾乎就要口不擇言了。
「對不起,景先生,我實在沒有辦法,但是方小姐她不讓我說——」一陣哽咽,「我想我不太勝任這個工作,您另請高明吧!」
劇烈的懼意和寒氣直逼肺腑,他在脊柱快委頓前摸到了沙發椅背,呆若木雞地坐下,指着李秘書緩聲道:「不要急,我不逼你,你慢慢說,我慢慢聽——」
李秘書欲言又止,轉頭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報告交在他手裡。
「這是什麼?」他瞪眼。
「方小姐的術後追蹤檢查報告,就是——」說不出那個字眼,方菲留給他的是多麼艱難的工作!
「是什麼?」他無法細讀這些隱含不祥的醫學專業術語。
「她以前的病又復發了。醫師說,機會不是很高,方小姐不想讓您擔心,她說,她會找個地方好好治療靜養,如果一個月後沒和我聯絡,就表示其它醫師也束手無策,到時,再讓我轉告您,不必再等她,她感謝您爲方家所做的一切——」
他揉毀手上那張紙,放聲大吼:「住口、住口!你瘋了是不是?和我說這些沒有大腦的話,她一向都好好的不是嗎——」
不!她並不好,她喉嚨不舒服了很久,她一直在服奇奇怪怪的藥,她的眼圈越來越明顯,她的腰更細、肩骨更明顯,她避免和他深吻,對他的求歡雖不拒絕但意興闌珊,是他有眼無珠,視而不見——
「她去了哪裡?」
「我真的不知道。她讓我替她買張到日本的單程機票,她說一定會和我聯絡,可是我真的等不到一個月了。景先生,真對不起,她逼我發誓不說,否則就不吃藥不看醫師,這叫我怎麼辦纔好?」
這是爲什麼?他滿腹疑惑和震驚,這麼切身的事爲何選擇獨自面對?她是怎麼看他這個做丈夫的?她認爲他會如何反應?她甚至完全沒有給他機會!
令人難耐的是,這些日子,她都在想些什麼?她怎麼能平靜如此?怎麼能!這就是她所謂的愛嗎?爲何他感受到的只有加倍的痛苦?
「把辭呈收回去,去訂機票,快去!」他捧着臉,嗓聲嘶啞得嚇人。
「去哪裡的機票啊?」
「馬來西亞。」
他會找到她,千方百計都要帶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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檳城陽光熾盛,在外頭走動一下便感到黏膩,眼前的男人前額卻一滴汗都沒有,渾身散發着逼人的寒意。
方雁青優雅地落坐,望向餐廳對面的椰林和花園,細聲細氣說話:「這麼急着找我,是因爲方菲嗎?」
逼視良久,他暗沉的臉鬆動了—點。「是。」
方雁青調回目光,神情溫婉。「你和恆毅一點都不一樣。」
他怒目而視,隱忍道:「我不想談他。」
她垂首看着纖纖指尖一會,輕笑,「你想談方菲嗎?我不知你想談什麼,方菲做什麼都是爲了你,她遠道而來就是想給你一個安心的理由,你不該因此而責怪她——」
「我說了我不想談這些。告訴我方菲在哪裡?」
她一臉錯愕和困惑。「你是來要人的?方菲一個多月前就回去了不是嗎?」
他重拍一下桌面,怒不可遏。「這事非同小可,你別和她同聲同氣,她生了病,我得帶她回去,不能錯過治療時機,快說她在哪裡!」
她吃驚得合不攏嘴,呆怔了許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握着水杯的手抖抖簌簌。「不……不會吧?完全看不出來啊!不會的……」低低飲泣起來。
「她沒來找你?」又一個意外!
她搖搖頭,泣不成聲。「我不可能收留她的,範先生會怎麼想?」
「你發誓?」他咆哮,顧不得禮數。
她還是搖頭。「你既不相信誓言,又何必讓我發誓?你沒能看好她,憑什麼跟我要人?她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她這一生——」話狠狠哽住。
強大的挫敗再次席捲他微弱的信心,他在瞬間下了離開的決定,多待一秒都嫌久。
他步伐不穩地快速走向出口,按住門把,想起了方菲未能開口說出來的事,停了幾秒,又緩緩走回來,面對她,姿態溫和許多,平靜地啓口:「我想知道,當年您和我父親是怎麼回事。」
她擡起濡溼的眼,幽長地嘆息,「方菲什麼都沒說?這又是爲什麼?」
「是我不對。」他坦誠。
她低頭良久,再望向花園,語氣含着悽怨,「懷君,很多事是無法清楚論出對錯的。當年我父親要我嫁給別人,不是因爲看不起恆毅,而是方家的財務出了問題,那是難以想象的龐大數字,我曾經努力爭取過,說服恆毅和我一起遠走,到最後關頭,他退怯了,沒有赴約,他始終放不下他的母親和手足,景家全都指望他,我還能說什麼?我走入了那段有目的的婚姻,方家家業保住了,我的人生也終結了;我因爲前夫的**而染了病,一生再也不能懷上孩子,因爲不堪暴力相向而身心俱碎。多年後恆毅再找上我,我如何再面對過去、面對他?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拒絕他,是希望他重新開始,再尋良緣,有正常的家庭、有可愛的孩子,這些我都不能給他。範先生是再娶,有子有女,不在乎我的缺憾,我渴求的是平靜的下半生,恆毅的愛,早已不敢奢望。有些事,錯過了,就再也不能從頭選擇了,我感謝他爲方菲姊弟所做的一切。懷君,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爲的都是別人,你和方菲不同,無論她的病能不能痊癒,請好好待她,請你……」她捂住口,拿起皮包就要離開。
「對不起!」他按住她的手。「對不起,雁青阿姨。」
瞭解的善意在對望的淚光裡交會,他站起身,擁住了牽繫他和方菲命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