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太好了!”
陳寧雲仰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道。
周軒則看看地,說:“這天是放不了風箏的。”
“朕說能放就能放,”陳寧雲興致勃勃, 對身邊的小太監伸出手, “朕的風箏呢?”
小太監把風箏遞了上去, 那是一隻造型精美的燕子。
“春來燕歸巢……”陳寧雲撫摸着手裡的風箏, 低聲道, “好兆頭,我們一起去找孃親。”
陳寧雲坐在輦車上,一邊把玩着手裡的風箏, 一邊想着錢雲來該怎樣說話逗她開心。
誰知還沒到景仁宮就看見了錢雲來的步輦急匆匆的從對面過來了。
“母后!”
陳寧雲遠遠的叫了一聲,可卻沒人迴應他, 錢雲來的步輦還隔着十來步的距離就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陳寧雲愣了一會, 他拿着風箏的手用力收緊, 把燕子的翅膀都捏壞了。
“周軒,”陳寧雲低下頭看身邊的大太監, “母后分明看見我了,她爲何不理會朕?”
周軒憂慮的看着錢雲來一行人遠去的方向沒有說話。
“周軒,”陳寧雲憤怒的用風箏打在他的腦袋上,“朕在問你話呢!”
周軒皺了皺眉毛,扶了扶被陳寧雲弄歪的帽子。
“陛下, 太后日理萬機或是有其他要緊的事。”
“你胡說, ”陳寧雲盯着他, “那是出宮的方向, 有什麼事需要太后出宮去辦?”
“陛下慎言!”周軒立刻喝住了他。
陳寧雲眉目間盡是陰鷙, 他一把將手中的風箏折成兩半用力扔在了地上。
“朕是天子,有什麼事, 比朕更重要!”
雨又開始下了,剛出宮門,細密的雨就忽的變大,錢雲來在馬車裡沉默得像塊石頭。
“太后,用杯茶吧。”
宮女將熱茶奉到錢雲來的手邊,馬車顛簸了一下,茶水撲出來灑在了錢雲來的手背上。宮女大驚失色,立刻下跪求饒,可錢雲來卻像入定了一般,滾燙的熱茶潑在手上,她卻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衛府並不太遠,可今天的天氣太反常,看見衛府門前的石獅子時天已經黑了。
蕭賢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主子,到了。”
錢雲來推開車門,下了車,蕭賢早就在她頭上撐好了傘。
雨點又急又密,打在傘面上讓人煩躁不安。
衛府外有人等着——是衛霖。
“不知太后駕到,有失遠迎。”
這個老頭鬚髮蒼白,自衛青林陰謀推翻陳甫後他就向朝廷請了辭,如今再見他,已經再沒有當初在朝中攪弄風雲的模樣。
衛霖站在門口,一副食古不化的模樣:“時候不早,宮門應當快落鎖了,太后私下出宮於理不合,未免引起非議還請太后……到此爲止罷。”
錢雲來就站在衛家的屋檐下,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衛青林真的快死了?”錢雲來問。
衛霖的眼中泛起一陣淚光:“這是……他的命。”
“讓開。”
“太后請不要再冥頑不靈了!”
錢雲來一步步踏上石階,走到衛霖面前,一字一頓。
“蕭賢,讓他滾。”
蕭賢揮揮手,錢雲來帶來的幾十暗衛紛紛上前,衛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直接就被擠到了角落裡。
“太后,”衛霖提高了音量,“莫要誤人誤己了,你就是看見了他,又有什麼用處呢?!”
錢雲來沒有理會衛霖,蕭賢撐着傘,身邊的暗衛將他們團團圍住,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雨夜中。
當錢雲來見到衛青林的時候他躺在書廬的簡榻上,手裡還握着一冊書,若非緊閉雙眼形銷骨立錢雲來幾乎就要以爲自己上當了。
錢雲來遠遠的站着不敢上前。
“來人,”她說,“爲他診治。”
“不用了……”一直站在衛青林身邊的女人說,“這兩年什麼太醫御醫都請遍了,夫君並非不珍惜自己,他只是……只是太累了。”
錢雲來的目光緩緩挪到女人身上,她不認識這個女人,卻知道她是誰——馮慧心,衛青林的結髮妻子。
這四個字竟然可笑的讓錢雲來感到一絲疼痛。
“爲他看看,”錢雲來說,“看看他……是否欺君罔上。”
宮裡帶來的太醫一個個沉默的上前,又一個個搖着頭退了下來。
“積勞成疾……”
“久病難醫……”
“沉痾不治……”
“不行了……”
錢雲來的眉頭深深皺起,那些個太醫猛地都跪倒在地。
“太后,請恕我等才疏學淺無能爲力。”
“無能爲力……”錢雲來從胸腔裡發出一聲冷哼,她不信,“若我信了你們這些庸醫的話,三年前就該死在景仁宮了。”
屋裡忽然響起一陣笑聲……
所有人都看向馮慧心身後。
衛青林睜開了眼睛,他定定的看着錢雲來。
“你真的來了……”
馮慧心站在書廬外,她和一衆閒雜人等都被請了出來。宮裡的一個小太監遞了一把傘給她,想讓她離遠點,可馮慧心走了幾步就再也不肯動了,她呆呆的看着書廬裡的燈火,看着窗戶上映照出來的兩個人影。
到了現在,她比錢雲來更能接受現實,她知道衛青林真的快死了,所以她更不肯錯過任何看着他的機會,哪怕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呢。
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雨,書廬裡盡是微涼的水氣味道。
衛青林對錢雲來招招手:“雲娘,你過來坐。”
錢雲來沒有理他,只是看着他的手……那隻手她曾經很熟悉,它原本是極秀美而有力的,如今卻枯瘦如柴顯出頹敗之感來。
這隻手曾牽着她遊遍京城名勝,替她拂去身上灰塵,撫摸過她的頭髮,擦過她的眼淚,現在它對她招手,卻是告訴她它的主人快死了。
“不過來就算了,”衛青林雖然快死了,卻仍然保留着漫不經心的灑脫,這句話叫他說出來帶着些讓人好笑的孩子氣,“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卻不知道你原來氣成這樣……連過來坐一坐都不肯。”
“爲什麼會弄成這樣?”
“這樣,你說這病嗎?”衛青林笑笑,“我也猜不到啊,天道有常,命數無常。等了這樣久,做了這麼多,心願還未達成,人卻該死了,我自己也很生氣。”
錢雲來深吸了一口氣:“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雲娘要幫我完成嗎?”衛青林眉目含笑,“這個心願可是難完成的。”
“你只管說來,”錢雲來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哀家姑且聽之。”
衛青林輕笑一聲:“你知道我要什麼的啊,我的願望……從未變過。”
錢雲來微微皺眉,說不出有些失落還是鬆了口氣。
“哀家知道,你要……要衛家光耀門楣,你要你的理念行遍天下,你要國泰民安,要萬世太平。”
衛青林點點頭,他看着錢雲來,目光中有深深的眷念。
過了很久,錢雲來還是忍不住問他。
“沒了嗎?”
衛青林搖頭:“沒了。”
“好,”錢雲來點頭,“衛白蘇幾次三番救我性命,只要我活着一日衛家就會安穩富貴。我更是錢家的女兒,國朝的太后,國泰民安也不用你說。既然你的話說完了……哀家也該走了。”
“雲娘,”衛青林叫住了她,“你等等……這本書是我畢生所學,裡面有治國良策除弊之計,你拿着好嗎?”
錢雲來回身看着衛青林,她心中憋着一股氣,可她不能問也不能說,甚至要藏得好好的,方可保全一絲顏面。
“朝中良臣謀士衆多,你憑什麼以爲自己所書有價值呢?”
衛青林將書塞到她手裡,溫柔的看着她:“自然是因爲我自命不凡。”
錢雲來握緊了這本書,她低頭看着榻上骨瘦如柴的男人。
“衛青林……你真的……要死了?”
“是啊,”衛青林對着她笑,“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地府,會不會喝孟婆湯……再投胎會去哪兒。”
“不會有地府的,”錢雲來艱難的說,“死了就死了,很冷……很空……很可怕。”
“那也沒辦法啊,”衛青林躺了回去,他還是看着錢雲來,目光捨不得離開她的臉,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人都是要死的啊。”
“那你爲何不珍惜自己,”錢雲來終於忍不住了,“你爲什麼不活長一點!”
衛青林無奈極了:“唉,哪有自己想死的,我是……是真的撐不住了……”
“你胡說,你撒謊,你……”
錢雲來的聲音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衛青林——他已經閉上雙眼了。
“……衛青林?”
錢雲來慢慢跪倒在牀邊,她顫抖着伸出手去摸他的鼻息。
“衛青林!”
淚水終究還是沒忍住,錢雲來真是覺得荒唐極了。
這……這就死了?
她還有那麼多話沒說,還有那麼多委屈未報復回來,還有那麼多憤恨難言。
一時間,荒誕和痛苦一起涌上心頭,錢雲來低頭看着衛青林無力垂落在榻邊,那隻蒼白瘦弱的手。
“……去你媽的,你竟然死了……”
“太后!”
“太后這是怎麼了?”
“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