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做不得數,誰知她又是對誰講的呢?”夙昧笑了笑,眉黛隱隱露着荒蕪,繼續說道,“不過,若是醉了的時候唸了‘摽有梅’呢?”
見夙願不答,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真的醉了麼?”
窗櫺上灑下一地的月光,斑駁的月影落在了他素色的衣袂之上,如水底裡招搖的水草,在湖面掩蓋之下幽幽搖曳。
我不知自己在等什麼,卻無心等來了一個人。小豌豆將頭髮梳成一個小小的髻,身斜揹着一個小包,從懷裡掏了又掏,卻始終拿不出什麼東西來。
最後傻傻地一笑,看向我的眼裡有愧疚,他說:“小琴要我帶給你的話我找不見了,小舅的事情阿姊就不要再難過了。小舅也沒那麼好,不然實在不行的話,阿姊能將就一下豌豆麼?豌豆年紀小,但是以後一定會成爲大將軍大英雄的,阿姊你考慮一下麼?”
我摸了摸他的頭,疲乏的眼彎了彎,笑着說:“將軍,是要上戰場的。”
“男子漢大丈夫,打過仗纔是英雄。”豌豆握着小拳頭,信誓旦旦的模樣。
我嘆了口氣,將他的手握在手中,道:“你若不想人爲你擔心,就不要和你小舅一樣。”
“可是,可是。”豌豆有些着急與不甘,“我想阿姊爲我擔心。”
我的心一恍,麻麻酥酥的震怵,理了理豌豆的衣襟,說:“阿姊不喜歡不顧別人感受的人兒,豌豆要是不想被阿姊討厭,就斷了這個念頭罷。”
“琴姨的話你知道麼?”我起了身子,問他其他事情。
“豌豆知道,小琴就怕我弄丟信封,所以和我說了一遍大致的內容。”豌豆搖着腦袋,思忖了很久,終於一個激靈,咧嘴笑着說,“想起來了!”
琴姨說這樣的結果也是能意料到的。夙昧與我都太固執,揹負的東西也太沉重。不僅僅我們自身舉棋不定,周遭的人的言語也時時刻刻影響着我與他。
雅王時靜先視夙昧如同己處,對他、對他阿姊都抱有深深的歉意。希望夙昧成爲後繼的君主之念也不是一朝就有了的。當年長公主助雅王登基之時,他就曾經與長公主許諾過,但是長公主沒有答應。
後來知曉了夙昧的父親竟然是瑨國的皇帝,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夙昧成爲雅國的太子的。於是纔派了琴姨將之送往大瑨,希望袁崧海能夠好好照顧他。
可是雅王在十多年之後知曉此事,復將夙昧接到雅國。這期間給予過多關懷,幾乎讓人承受不下。他且看輕了自己的皇兒,執意要賜予夙昧皇位。雅瑨兩國之戰是由雅國的五皇子時疏言挑起,這讓雅王更加輕賤了老五。
雅王認爲平息此戰只有讓身爲雅瑨之子的夙昧去解決才得有完滿的結局,認爲他或許可以將雅瑨兩國併爲家。我一想到雅王那種偏執的疼愛就慎得慌。
夙昧心對雅王抱有歉意,不願欠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雅王令夙昧出征,並承諾此戰一旦了了,就嘉賞夙昧,封其爲太子。
可是夙昧說了將此換成一個心願如何,雅王自是答應了。
可誰想得到,一去,就不再歸來。
孃親喚了我過去,這麼多天了,她終於有所行動。我說不清此刻心裡頭對她的感受了,我知道她所堅持我做的一切都是爲我好,爲木家好,然而夙昧這件事上,也不能怪她,反而該是我自責,若我當初聽了她的話我便不會害的他是這般的下場。
若我不迫着夙昧去雅,若我只是好好地待在豐州,我也不會被人當成刀子耍。
她坐在高椅上,髮絲之間略顯了幾根白髮,眼角有些細紋,面上倒是有了幾分病態,想來過年之時的那點毛病還是沒好了全。
手中拿着的,卻是一隻梨花木匣子,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呼之欲出,孃親的鬆動,孃親的寬宥,若是擺在以前,那會是多多好的一件事情啊,可現在她再如此,於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人都不在了,我要這個做什麼。
不過是個死物。
孃親面沉如水,我胸口飲恨。
她一改之前的淡漠,溫聲而言:“及瑛,娘知道你心頭埋怨娘。”
我深呼了口氣,不答話,而她繼續說:“娘再說什麼,你怕也是聽不進的了。但是,勸一句或許在你傷口上撒鹽的話語‘人死不能復生’,死而死矣,若你想要抱着那原先的回憶過了這一生,娘心雖會疼,但是現在娘不會再插手干涉你的感受了。”
“你或許會覺得,娘說的話都沒有用。要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之後,再說的話,都是無濟於事的。娘也在愧疚,也在後悔,可是後悔自責是最最沒有用場的東西。你不會因爲你的愧疚而改變已經發生了的事情。”
我攥着衣角,微微地發顫,剋制住自己那些在胸口潛伏已久,此刻卻要噴發出來的酸楚與悵惘。
嫦娥應悔偷了靈藥,在那碧海青天之中,夜夜輾轉難眠。
可這世上沒有後悔之藥。
“現下,我把這木匣子交給你,裡頭的東西是屬於你的。睹物思人,雖不是娘所願意見到的,但是,交給你這紅綃,孃的心裡會略微舒坦一些,而那襲紅衣也會真真歸到你的身邊。”儘管人兒不再。
我接下了這個木匣子,打開。那一襲的正紅色嫁衣靜靜躺在木匣裡頭,衣袂上的那隻金絲鳳凰,飲澧棲梧,羽儀文彩,羽翼微展,振翅欲翔。
我吞下酸惆,望了一眼坐着的孃親,張了張口,喉間乾澀,終是說了聲:“謝謝,孃親。”
回了屋子,一一取出了那些帶着執念的東西:快要鬆散的同心結、與鳳印一個模樣的玉佩、偷天換日的魚兒紋的香囊、三塊蟾宮節各異的木牌、繡金鳳凰的正紅嫁衣、手上的傳家的夙府玉鐲、可笑的未能保平安的平安符,以及那使人趨之若鶩的江山令。
排開在了一道,將之全部放到那個木匣子中。後又覺得放心不下,便取了香囊出來,隨身帶着,又把這個木匣鎖入箱子內,鑰匙放在香囊中。
思及從前,恍如隔世。
嘉安二十八年。
雲啓那時的性子還活躍一些,總總賴着我與他玩耍。皇帝老兒袁崧海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明明才四十多歲的身子骨子,卻垂垂老矣,日日嗑藥。太醫院的御醫都束手無策,只能配一些無傷大礙的藥,調養調養身子。
袁崧海那時督促雲啓得緊,夙昧又當上了帝師,雲啓粘着他的夙哥哥。而寧夫子這個老古董整日便無事可做,倒尋着我來給我講解功課了。
我不知爲什麼也被一大羣管教嬤嬤包圍着,教導一些宮中的禮節、祭祀的步驟等等事情。練站姿、坐姿、走姿、讓我渾身上下沒一處爽快的。
一日,好不容易輪着那帶頭的嬤嬤休息,雲啓也正好有得半日空閒。我們就聚在一道,商量着那前頭捉青蛙的事情,不如就此玩個暢快。
我本是不喜這等子溼答答滑唧唧的物什,所以就在一旁指導雲啓捉那瑤靈池裡的唱着古怪的曲子的醜物們。自己就挽起褲腳裙角,在淺水處折了一枝荷花莖,把那些個毛毛的花瓣掰了,留下一個蓮蓬來。
誰知道那蓮蓬裡蓮子都沒長好,根本無法吃。便丟在水中,看着越走越遠的雲啓。我愈發覺得不對勁,若是他有個萬一,我這小命可是完全擔待不起的啊。便大喊了一聲:“雲啓快上來,水池子裡很難捉青蛙,還不如回到岸邊上來得容易。”
可是雲啓就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越聽我這般說就越小孩子心性,轉過身子來說:“木姐姐,我就偏要試試看捉那水裡的青蛙!”
我心一急,又喊了他幾聲,可是雲啓卻不再理會我,犟得令人沒話說。他還只有十歲,還沒長多高,若是再往深處,就要被水淹到胸口了。這池子雖不深,但是中間還是有幾丈深的樣子。
我也顧不了那麼多,就急急地下了水想要把雲啓拖回來。腳底溼黏黏的,我在水裡又走得異常慢,眼看就要夠到那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了。誰料到我的腳底一滑,竟是連累了雲啓一道跌在了湖中。
我偏偏是個不不會游泳的,腳踮了幾下,猛地喝了一口水進去,手在水裡亂撩,但是根本觸不到東西,我迫使自己眼睛睜開。暗色的湖水觸着我的眼,脹痛得難受。可是此時我癟了的那口氣也要用完,雲啓還在撲騰着水,看樣子是異常危急。
我手腳使不上力氣,卻也拚命推了雲啓一把,讓他接觸一瞬的空氣也好。此刻的我手腳僵直,腦子脹痛空白,快是沒有氣了。窒息的感覺真真不好受,聽聞溺水的人面色會發白髮青,五官會腫脹。我的的死相倒是差了一點,若是雲啓還能活下來,指不定還能在我死後封我個烈士噹噹。
在什麼祭祀上面,拜我幾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倒是給木家長了臉面。身子也不聽使喚,竟是快沉到了池底去,神識愈發模糊,依稀能看見黑暗深處那一星點的光亮。人說在死之前總能快速地回放自己的一生,並將那些揮之不去的瞬間化爲永恆,看見一些於自己而言,異常重要的人兒。
我卻什麼也沒看見。怨不得我多想,本就以爲真的要死了,卻聽到入水的聲音,看來有人來救我們了。
在失去所有意識之前,我唯一還能依稀記得的是,那個人的一頭墨發在水裡盡散了去,眼底極黑深邃動人,一手託着雲啓,一手攬過我,我扯出一個放心的笑來,他的臉幾乎是貼在我的眉角。我閃過一絲的胡亂想法,莫不是要給我渡上一口氣,莫不是我的某些珍貴物什就要沒了?
然而,在閃過這句話後,我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也不知到底是過了多久,聽到了黑暗外頭有人在啜泣,有人在拍打着我的手、我的胸腔、我的脊背。有苦澀難忍的湯藥灌到我的喉嚨中去。
有人無奈地嘆息,說:“這個,朕現在答應不了你。”
握着我的手一緊,便又聽到說,“以後及瑛知道了,她若願意,朕可有旨意成全。”
有人在我耳邊帶着哭腔地喊着:“木姐姐,木姐姐,雲啓知錯了。”
“這藥一日需喝三次。”
有人深深嘆息,“快醒來罷。”
“瑛兒,爹爹與孃親來了。”
有微涼的指尖拂過我的眼底、勾過我的鼻樑、劃過我的脣畔,以及一句似喃非喃的話語,沁入我黑暗中的世界裡。
“待你及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