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睡一起麼,這算得了什麼。哀家連更重口的事情都做過了,躺在一起又怎的了。想當初他上了我的榻,我坐了他的牀。今日不就是共睡一張牀麼,啥事也不幹麼。那些樑兄祝弟隔着一排子盛了水的碗的睡法不要太吃力哦。
我可沒這個創意和閒心。反正人老了,身上也沒油可揩,要是一不小心吃了夙某人的豆腐,還算我佔了他便宜。這樣一想,倒也不錯。反正於我來說,和夙昧之間沒什麼男女大防的。
我最最討厭的是那些矯情的話本中出現那樣子的橋段:女睡牀,男睡地,或者反一反,不過到了天亮以後,二人往往都睡到一塊去了,那麼之前做足了功夫說什麼授受不親的話還不是多此一舉麼。
於是,本着哀家我並不是話本中的旦角一理念,我大大方方地坐上了僅有的牀,脫下了靴子和外裘,往裡面挪了挪,拍拍外側的牀板,對夙昧說:“躺這兒,你睡外面。”半夜裡起牀方便些。我是從不在夜裡出恭如廁,就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了。
夙昧倒是不驚奇我這般的表現,嘴角一淺,神色自然地去了外衣,我側着身子朝裡邊睡。我們這樣的一行動作,一時竟像多年的夫妻般,默契無話,我鼻子略微有些發酸。那桌上點着的燭火,悠悠地散發着昏黃的光,盡道些溫馨。
聽到他躺下來有了一會之後,我說:“柳鳴之前,和你在真州時,提起過我罷。”
許久,夙昧開口道:“是。”
再聽不到他其他的話之後,我繼續說:“我們原來關係可好了,就和我和雲啓一般。”話未說完,卻感到身背後倏地一熱。
夙昧轉了個身子,胸膛貼着我背,手搭着我的肩膀:“你想說什麼?”
“你不該騙他說我們是夫妻,我,從不對我親近的人說謊。”
“不說夫妻,難道你還等着他來娶你?父母間隨口說的婚約什麼時候算數了?”我能依稀聽出夙昧的言語之間蘊含着絲絲的薄怒。
“當然不是,我從未將他當作未來的夫君一般看待,我與他之間,單純得很。”我有些委屈。
“想是那時還小,也不知情爲何物,也不是你所要解釋的毫無男女情誼。”夙昧冷哼一聲,又復平躺了回去。
我不是很想爭論我對柳鳴是什麼感覺這一話題,我只是不想說謊,不願意在童稚時的玩伴前面有一絲絲的虛假。
“若我說我小時候一度想嫁給小鳥,你很開心?”我語中透出不懌,似乎是在怪他無理取鬧。
“是真的?”夙昧有些悻悻,一把放下了牀上的帳子。我幾乎以爲他又要生氣了,我們又要發生不愉快了,爲了安撫下來各自的情緒,亟亟道:
“我說了是‘若’,假設,那便是不曾有。”
夙昧安靜了很久,久到我以爲他睡着時,他卻說了半句我沒懂的話:“你說你從不對親近之人說謊。”另外半句,我等了好久,他也未再說出口。
我本是不願也不會對身邊人撒謊的,但是如今已經撒了,那我只剩下“不願”撒謊這一點了。
第二日我和夙昧起了身,和柳鳴吃了早飯便互相告別了。柳小鳥說他還要過五日左右便過來,我說應該是笨鳥先飛的,沒想到他這隻鳥還是落後啓程的。他說那是因爲自己是隻聰明的鳥兒,所以讓我們先走,他也一定能過趕上的。
坐船的話比較快,因爲兩岸只隔了一條江,過了五六天便到了,但是騎馬來的話卻要翻過丘陵,繞過山嶺,於是抵達的時日就會延長了。不知道柳鳴說的要趕上我們這話是不是空穴來風,我倒驚奇於他要如何才能趕上我們了。
我和夙昧上了一艘小船,只有一位漁父爲我們划船,每一天入了夜便在江中的小汀上暫歇至天明。有時候我在想,會不會就這樣偶然劃到了武陵,看一看那落英繽紛和那古樸的源中人。
夙昧看出了我的想法,揶揄道:“與外徑隔絕,源中可不會有話本子看和戲聽。男耕女織,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怎麼做的了農活?”
想想也是,我便自討沒趣地閉上了嘴。
漁父卻打趣我們說:“若二位真的要識一識你樸素的武陵人,那認識老夫便可了。瞧老夫這又是划船又是打漁的,不就是夫人所說的古樸麼。”
又說:“這位官人和夫人的感情真真叫好。”
而我聽了,卻不好意思問他究竟從哪兒看出我們倆感情好了,問了怕被夙昧嘲笑,我自個也嫌這個問題丟人。到時候問了,就又給了夙昧一個笑我的藉口了,我可不願意這樣。
終於到了真州的碼頭,我們上了岸,給了那位漁父十兩銀子,那老人家已經是笑得合不攏嘴了。我正想着柳鳴說會趕上我們此言的真假時,卻從老遠處聽到了他喊我們的聲音。
只見他一手牽着一匹馬,馬背上堆着一些案牘和行李,模樣甚是搞笑。我們便一道去了真州府,途中問起他爲何到得如此之快,卻被夙昧搶先了答道說是因爲七月時新修了真州的棧橋。柳鳴被一大羣人迎了進去,夙昧與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被衙中府役人頭給淹沒了,便相視而笑,起程回了長樂候邸。
夙昧拉着我,輕叩府門,沒一會兒,紅漆的大門被拉開,從門中探出一個小廝的腦袋來,定睛於夙昧玩味的表情上,轉眼又將目光定於我和夙昧牽着的手上,到最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直直過了半晌,忽地轉頭,喜不自禁地喊道:“是少爺,少爺回來了,還帶回來了少奶奶!”
這一句,生生地絆住了我欲擡起的腳,我轉頭望了望夙昧,見他眼中笑意淡淡,知道我這個夫人的身份是無可消除了。便任由他來爲大家解釋,我也不管他會不會加油添醋了,畢竟現在來了他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那小廝立馬拉開了大門,聽到他此言的僕人與丫鬟們竟是一個個拔腿就奔向堂內向夙侯爺、主母喊出此消息。一時間我看到的夙府外堂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
長樂候的宅邸我是從未來過,不似宮中的富麗堂皇,但其莊重不失明快的雕樑畫棟,也讓我耳目一新。夙伯伯夙伯母是好接觸的,沒想到府中的人也是風趣。
夙昧對我說:“猜猜那給我們開門的小廝是誰?”
我面露無從猜測狀,夙昧笑道:“是墨弋的弟弟,墨戈。”
我輕笑出聲:“這名字倒是好玩,單單比墨弋多了一撇,明明是弟弟卻竟是讓人叫他做哥哥。”
繞過正廳,走過假山、亭、池,到了一處建在池岸的小樓,我正猜着這裡是什麼地方,卻看見方纔的小廝、丫鬟們、夙一老管家等等人都在此處樓下等着。見到我們來了,都退到一旁,讓出一條道來,由夙昧領了我進去。
小樓分爲兩層,木質結構。暖暖的香爐燒着,升起嫋嫋的煙。我們上了二樓,就見到夙伯伯和夙伯母對坐着,中間放着一盤棋,剛剛他們定是在對弈了。夙伯伯原是將軍出身,英氣勃發,紅光滿面,鬚髮皆黑,看上去全不像剛過五十的人。而夙伯母眉目如畫,豐容靚飾,幾年過去也沒什麼變化。
夙伯伯眯着眼笑着說:“小瑛來了啊。”
我道:“嗯,沒有讓你們等很久罷?”夙伯伯笑答:“哪裡沒有很久?我和你夙伯母就盼着你們快些到呢。”
夙昧卻在一旁帶着彆扭說:“怎麼也不說一句兒子來了啊。”
夙伯母見狀笑道:“乖兒子,怎的還吃起自己媳婦的醋來了?”
我不曉得夙昧是如何與他們說的,但聽夙伯母的語氣,他們好似認爲我真真可以安枕無憂地做了夙家的媳婦。他們許久不接觸朝堂之事,只是安居一方做自己的長樂之人,想必陛下封其爲長樂候,打的也是這個主意罷。
夙昧讓我在一旁坐着,招呼來了兩個丫鬟給我們四人添茶。夙伯母對我們說:“你們二人年紀也不小了,小瑛現下是終於擺脫了那牽絆,這次回來,就把事情給辦了罷。”
我心下一亂,差點將茶盞給打翻了。夙伯伯端起茶,輕輕劃了兩下杯蓋,見我如此,對夙伯母說:“孩子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又轉頭看向我說:“你伯母這不是見了人家含飴弄孫,眼紅了,纔想叫你二人早些時日成親,好抱上小孫子。”
“我們儘量,您二老放心。”我磨牙般地憋出這句話來。
夙昧笑着搭上我的手,眼中頗有深意,我頓時汗毛豎起,感到我的前途堪憂,茫茫不見出路。“如此,可要夫人多多擔待了。”
而夙伯伯夙伯母依舊是一臉的笑容,看似是很贊成他們兒子今日對我的舉動了。我還能說什麼呢?相對於他們一家,我可是個外人啊,哪有見過自家爹孃不幫自己孩子的。
於是他們直接忽視了我的意見,本以爲可以有一張大牀我個人獨享,卻沒想到最終還是和夙昧擠一張小牀。
夙伯母遣了夙昧和夙伯伯出去,說是要和我婆媳倆說些心裡話。我不曉得她會說什麼,多年養成的泰然氣場卻在這短短几天內漸漸消弭了,我這個太后怎麼活得這麼憋屈。
“小瑛,坐過來些。”夙伯母拍拍身側的位置,擡頭對我說。
我便走了過去坐下,夙伯母說:“京中過得可好?”
我腦中閃過雲啓、花不語、聶疏言等人,不知道爲什麼心中有那麼一陣荒蕪,“也還不錯,不就是老樣子麼。雲啓現在長大了,許多事情也容不得我做主了。況且,我心思沒他怎麼縝密,倒是怕給他添麻煩。”
“所以,你便離了京,和夙昧一塊來了真州?”我點點頭,她繼續說,“那麼,過些日子,也回趟豐州罷,你爹他。”
“我爹怎麼了?”我心中晃過不好的念頭,怕是他出了什麼事。
夙伯母望向我,欲言又止,說:“你這次出來,是再不回元京了麼?若是這樣,那麼你這太后的頭銜,近日也應該是有旨意下來了。”
我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我爹孃一直囑咐我要以大瑨爲重,不可因爲自己的小心思而做出擔不起太后一銜的事。我是大瑨人,我是大瑨的孝英德太后,而不是普通的只求安生的百姓。而如今,我離了元京,若是沒有妥善的安排,單純只是罷職不做太后的話,我爹孃他們這老頑固一定不會原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