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芙嬪將一條白色絲帕從懷中取出,把它放置桌案上,四角鋪的周正:“娘娘, 這是瑞常在交給臣妾的。”
純白無暇的絹布上寫着滿滿的癡怨糾纏, 顧惠懿尚未細觀其中內容, 雙眼便蘊藏着驚歎之色, 恨不能擊掌叫好, 赫然見得行雲流水般的字跡遊走之上,風骨灑脫,筆力老道, 乾淨利落的連多餘的墨汁都瞧不見,滿心猜測她書寫之時定然用着尖毫的長峰筆, 不然又怎會有這樣細膩而又流暢的線條, 在觀字體, 顧惠懿則出現了少許的拜服之色:“往常傳得先貴妃與柔修儀是多麼驚才豔豔,奈何這倆人於‘書’這一事上都只擅長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 於是本宮反其道而行之,決心要寫的一手好的正楷,雖不是那樣雋秀清麗,但皇上也曾讚譽過大氣,而瑞常在所寫的, 卻是極難學精的行書。”
“還不止如此呢。”芙嬪素玉般的手指點這些字:“臣妾雖不懂詩書, 卻也知漢代才女卓文君險被丈夫司馬相如拋棄, 爲喚回司馬相如, 卓文君萬般無奈執筆寫出這後人爭相傳誦的《數字詩》果然, 司馬相如看了之後羞愧難當,從此斷絕納妾之心。”
顧惠懿再讀內容, 只見洋洋灑灑的字跡,寫的正是效仿《數字詩》的悲切情深。
“一入深苑,二心相隔,縱是三四天,虛度五六年,心嘆七星連珠尚皆可,八月流火,癡盼無語竟凝噎,情之一字九曲多連環,卻見,十里相隔生生斷我癡心怨,百般想,千種念,萬千情絲深種君似在眼前。百感交集和淚編制十個同心結,九州四海同屬一人帝王權,八百姻嬌獻媚期得一席枕畔邊,七情六慾在人間,妾心難控希冀見天顏。怎奈何,君住江頭我住尾,也只道,距離斬斷魂牽夢縈的相思念,唯有日誦五車詩經卷,暮四朝三盼不變,擡首間,二分明月,又渡一日,不覺深夜。
誒!若有來生,只盼得郎君不掌帝王權,再無百花多顏色,琇瑩獨伴郎身邊。”
顧惠懿看到最後,唯有默默嘆氣:“果真配得色藝雙絕的稱號,這份才情,本宮自認是沒有的,只是這句‘琇瑩獨伴郎身邊’還真是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她半是感慨,半是嘲諷:“這樣的東西也只有剛入容的瑞常在敢寫了,不然被有的人知道,樹敵無數不說,恐怕還得被傳成狐媚惑主,只是好端端的,她寫這個做什麼?”
兜來兜去,這纔是芙嬪今日來的目的,她一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昨日辛婉儀與皇上一同駕臨到書雲軒,爲的,自然也是這位瑞常在。”
顧惠懿有意無意的望了她一眼,心中瞭然:“瑞常在受了委屈?所以,把這述滿愛意和期盼的絲帕交給你,希望你可以交給皇上?”
芙嬪直言道:“娘娘英明,瑞常在昨晚求見臣妾,將這事的經過一五一十的都說了清楚,這件事的起因在於瑞常在身邊的侍女新兒莫名遭到毒打,只是新兒膽小,不敢將這事告訴主子,所以瑞常在事先也沒留意到什麼風吹草動,然而就在昨日,辛婉儀隨便尋個理由便與皇上一道而來,她佯裝不小心撞到了新兒的身上,這一下來的突然,新兒便叫了出來。這下有了前因後果,辛婉儀便不依不饒的讓她將袖管捲起來,結果,這時候瑞常在纔看到新兒的胳膊上好多被毒打的痕跡。”
這三兩句話,顧惠懿也聽明白了,左不過是因爲瑞常在入宮以來至今沒得過召見,使得辛又薇一方面營造了她跋扈驕縱的形象,另一方面又將自己表現出了顧惜姐妹之情的人,只是辛婉儀這次急辣的作風與往日大相徑庭,顧惠懿再次看向那絲絹的眼色也有些不同:“也難爲辛婉儀居然處心積慮的對待一個丫頭,她一向是個進退得宜的人,這次怎麼這樣着急?”
芙嬪隨手敲了敲酸澀的腰肢:“沒準是早年結下的樑子。”
顧惠懿望了一眼她的動作,眸中有些關切之意,然而從她口中說出的,卻還是那樣事不關己的清淡:“懷胎三月必顯懷無疑,現在皇上還不知道你有身孕,你打算蠻多久?”
芙嬪最近害喜的現象越來越嚴重,身子也變得沉甸甸的,雖然竭盡全力維持平日身量和模樣,但是她不到兩個月就瞞得如此辛苦,對以後更爲擔憂,顧惠懿這樣一問,也戳中了她心裡的憂愁,眉梢擰成一團,盪漾着苦惱:“娘娘也看到了現下這四面楚歌的情景,淑妃一事還未褪去餘溫,難保她不會有別的動作,而辛家這兩姐妹也都不是安分的主。”
顧惠懿微微偏首,低眸,若有所想:“別人本宮不知,但鄒貴人精通醫理,切莫對她放鬆警惕。”
鄒貴人麼?雖是同一屋檐下,說過的話也不過寥寥,至於印象,那就只剩下得體和溫柔了,其實她今日受人之託,卻不必忠人之事,若按照以前,這兩姐妹內鬥顧惠懿必會坐山觀虎,不偏不倚,只是辛婉儀得罪過顧惠懿,又跟麗妃走的親近,雖然跟自己沒什麼過節,但她現下依附於人,因此這絲絹拿來示人也隱隱含了層獻媚的意思:“娘娘,這絲帕怎麼處置?”
顧惠懿沒有一絲遲疑:“這樣飽含深情的東西,一定要拿給皇上過目,而且,一定要由你親手交給皇上,一則,你是書雲軒的主位,瑞常在把此物交給你是理所應當,若是由本宮代勞,難保不會引起皇上猜疑其他。二則,皇上還未完全放開心結,因爲思兒的緣故,本宮現在的地位有些尷尬,是幫襯不上什麼的。”
芙嬪聽到這話方纔舒心一笑,現在宮中傳言皆說現在的珍賢妃娘娘只知女紅繡花這些沒有用的東西,變成了一隻少了利爪的老虎,但今日這一番話,正巧推翻了她先前也隱隱擔憂的事情,即使因爲這個孩子到來後,她的確變得很多,也不似以往那般將皇上當作生活的全部……
芙嬪將桌案上的絲帕細心的收到懷裡,剛要起身告退,卻聞得一聲撕心裂肺的嬰兒啼哭驚得顧惠懿聞聲快步離去,她的心也徒然被揪了起來。
到了內室,卻見乳孃懷中抱着哭泣不止的帝姬,乳孃試着安撫帝姬,急的滿頭汗珠,而她的身上也被口水和奶浸得溼了不少地方,顧惠懿被帝姬的哭聲牽動,臉上已有薄怒之色,她一把奪過帝姬,將她心痛的摟在懷裡,慢慢悠着她,她放聲音放的柔緩好言勸慰着,過了一會兒,帝姬的聲音才漸漸減小,但哭聲還不停止,一張原本雪白的小臉憋得紅到了脖子,顧惠懿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她的視線落在在一旁手足無措的乳孃身上:“本宮未瞧見以南,她是去太醫院了麼?”
乳孃如小雞啄米般,使勁點頭。
聽到太醫兩字,芙嬪一愣,才覺得事情不對勁,但看顧惠懿這樣緊緊把帝姬護在懷裡的模樣,什麼話都不敢問了。
帝姬的情緒逐漸安穩下來,顧惠懿才如釋負重的鬆了一口氣,但芙嬪從這個角度也能看見原本顧惠懿清澈鎮定的眼眸,綴上了些細小的晶瑩,然後,芙嬪聽到了顧惠懿努力使得自己平靜的聲音:“帝姬又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麼?”
乳孃也頗爲苦惱:“回娘娘,帝姬這次的情況比上次好了許多,這是奴婢第三次喂帝姬,只吐了一點。”
“看來向大人的藥方還是有些效果。”小帝姬經過折騰已是勞累不止,她沒過多久便閉上眼睛,睫毛看起來濃厚纖長,惹人憐愛,顧惠懿將額頭貼在帝姬嬌嫩的臉頰上,捨不得挪開。
這時向文帶着藥箱匆匆趕來,他看了一眼四周情況,直接問道:“帝姬這回的情況有沒有所好轉?”
顧惠懿道:“聽乳孃說,這是今天第一次吐,沒有往常那麼頻繁。”向文微微點頭,觀察着帝姬的臉色,顧惠懿凝視着熟睡的孩子,有些不忍心:“大人要不要再號一次脈。”
帝姬的手腳都被包的嚴嚴實實的,若要號脈一定會讓帝姬重新醒過來,他搖了搖頭:“不必了,帝姬既然情況有所好轉,那老臣就放心了,只是帝姬現在的胃和脾都很嬌嫩,在原先玉香絲和白朮這種性溫的藥材上,還要輔一味沉香。”
顧惠懿內心酸楚,但只死盯着向文,一字字道:“思兒尚在年幼,兩味藥的苦氣連本宮嘗過都覺得難受,這又要多加一味,本宮如何忍心。”
向文恭謹一拜,語重心長的道:“娘娘,其中利弊不肖老臣多說,望娘娘肯爲了日後着想,讓小帝姬先忍了這一時。”
顧惠懿只覺得深處在烈火的炙烤中,她喉頭放佛含着一團火,燒的她連血液中每一處最細微的地方都跟着發痛,她死命的瞪着眼睛,想把眼淚逼回去,也從不知自己的眼淚可以這樣毫無預兆的落下,芙嬪不知何故,只緊皺着眉頭,而顧惠懿這時開口,聲音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若是味苦本宮可以承受,可是大人卻多加了一味藥材,難道不是因爲思兒的病變得嚴重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