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含苞, 綠柳生煙。轉眼又是一春,蘇府後山上的大片茶樹紛紛抽出了新芽,空氣中也飄蕩着新嫩的植物氣息。方阿草橫在一株茶樹下睡得天怒人怨。沈七扒開一叢又一叢的茶樹找到他的時候, 已經殘霞漫天了。
蘇牧坐在山下的小路上眯着眼睛看方阿草搖搖晃晃的從茶樹叢裡爬出來, 睡眼朦朧的飄下山, 心中有些偷來的溫暖。
自從沈越離開後, 方阿草只是一個人在房間裡關了兩天, 兩天後出來,該幹啥幹啥,小豬耳朵照吃不誤, 梅子酒照喝不停,只是不再提起抓鬼的事情, 和一個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沒什麼區別。
他不提, 自然不會有人湊上去提, 只是蘇牧總覺得方阿草對於自己,似乎還存着另一些心思, 不止一次,他感覺到有人在注視着他,回頭總看見方阿草飄飄而去的衣角,他知道,方阿草還有話要問他。
前幾日, 小牲來說方阿草要從賬上提一筆銀子, 再看看沈七進進出出的準備行李, 蘇牧知道, 方阿草要離開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不過, 這次他終於仁慈的不再不告而別。這裡終究還是留不住他。
“一會兒,我在書房等你!”蘇牧看着方阿草搖搖晃晃的從自己身邊經過,輕聲道。
方阿草腳步不停,但顯然,他聽到了。
蘇牧看着天邊的金色漸漸散去,那天的掙扎彷彿歷歷在目。
當年的春光比今年的好一些,那時候也比現在暖和一些,沈越被鬼王抓走,方阿草陷入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持久沉寂狀態,人們只看到蘇牧在藏書樓紮了根,卻從未得知,那個逼仄的小樓裡,發生了怎樣的事。
昏暗的燈光下,一本又一本泛黃的書帶着塵土撲了滿臉,肺中的灰塵幾乎已經生了根,眼前密密麻麻的黑字晃得人眼花,而腦子卻還必須要保持清醒。
鬼王的存在,是個異數,沒有人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裡,更沒有人知道要如何戰勝他。焦躁不安中,蘇牧彷彿看見蘇老爺子在空中衝着他溫和的笑,他想抓住老爺子問一問,卻發現怎麼也張不開口。
時間慢慢過去,轉眼四個月了,方阿草雖然不說什麼,但蘇牧可以感覺得到他身上那種焦慮和憤怒已經到達了頂點,那日,他們一同出去,上巳節的繁華也未曾驅散他們身上的陰鬱。
蘇牧告訴他再等三天,但是,他分明從方阿草的眼中看到了不信任,一股莫名的火氣衝了上來,他不信任他!
三天而已,只是因爲設陣引得蘇老爺子和方老爹上來需要三天,阿草,難道你就真的忘了這一點麼?
你以爲我要做什麼?
是阻擋你,任沈越被帶走麼?
那晚,方阿草悄聲出門的時候,蘇牧坐在黑暗中,牢牢攥住輪椅的扶手,身後的祭壇上,香燭明滅……
“小蘇啊,我知道我家那小子不開竅,不過,不是老朽說你啊,你這麼多年,你都沒成功,所以你也不能怪我家小子哦!”方老爹飄在半空欠扁的說道。
蘇牧掰斷了手裡的一支筆。
“兒啊,算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欠他們一個情……”蘇老爺子哀聲嘆氣愁眉苦臉道。
蘇牧把兩截子筆厥成了四段。
兩隻魂魄同時抖了一抖,打哈哈道:“說正經事,說正經事……”
於是,就在方阿草在漆黑的林子裡威逼着魅去打聽事情的時候,蘇老爺子和方老爹,在蘇牧的祭壇上,扯鬍子瞪眼睛的一遍又一遍的計算着計劃的成功率,然而,這些,蘇牧從來不打算讓方阿草知道。
桌上的燭火閃了閃,爆出幾聲輕響,門外響起了方阿草慣有的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蘇牧打起精神,盯着門口。
方阿草憊懶的靠在門邊,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小蘇,你有事?”
蘇牧搖着輪椅從書桌後出來,端起茶壺倒了兩杯茶,這才道:“不,應該是你有事,想問什麼,就問吧!”
方阿草愣了一下,抿着嘴走進來坐下,伸手接過蘇牧遞過來的茶,慢慢的呷了一口,然後才輕輕笑了:
“小蘇,我要是問,你會說麼?”
蘇牧看着方阿草,定定道:“不會!”
方阿草笑意更甚:“那我還問什麼?”
蘇牧抿着嘴表情有些懊惱:“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但我就是沒打算告訴你,這是你欠我的!”
方阿草把玩茶杯的手停了下來,他擡頭,直直的看着蘇牧道:“好,我明白了!”
蘇牧恨恨的握緊了手中的茶杯。半晌之後才悶悶道:“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沈七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阿花先放你這裡養着吧,跟着我,他也是捱餓。”
“好!”
“逢年過節,記得替我給老爺子燒柱香……”
“明白。”
“小蘇,其實老子停不待見你的……”
“知道。”
“你除了兩個字,還能多說一個字麼?”
“我喜歡你。”
“……”
方阿草眨眨眼,看着面無表情的蘇牧,一時有些怔忪。
“你說讓我多說的,我就說了。”蘇牧板着臉繼續道。
“好吧,老子輸了,不過臨走前,還有句話,你聽不聽?”
“隨你說不說。”
“得得得,老子怕你了,我要說,那天晚上,老子沒喝醉!”方阿草看着蘇牧一字一句的說完,轉身離開。
蘇牧愣在原地,那句話在腦中不斷盤旋,好半天才弄明白是什麼意思,一擡頭,卻只看見方阿草青色的衣角劃過門縫,消失了。他擡起手,慢慢的貼上自己的脣,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涌了出來,心中突然覺得無比平靜。
彼此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就這樣,再完滿不過了,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