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女人都跟你一樣, 嫩得能掐出水來?”收起最後一份公文,眼睛有些發酸,他揉着眉心, 嗓音疲倦。
“也……也不全是。”嬌羞着垂首, 卻又悄悄地偷眼看他, 眼角一粒淚痔閃動着瑩瑩的光。這般顏色, 這般溫柔, 這般低眉順眼,讓人心都要跟着軟化。
緋色輕紗朦朧瞭如花笑靨,豔麗的紅在她不經意的舉手投足間搖曳生姿, 十指丹蔻點閃爍着媚惑的光澤。她小心打開蓮花青瓷盅,雙手遞到完顏煦觸手可及的地方, “奴婢見這些日子王爺事忙, 特意吩咐廚房做的銀耳蓮子羹, 爲王爺去去心火。”
完顏煦隨意瞟了一眼,嘴角浮現高深莫測的笑。“還是那個南方廚子做的?”
何秋霜一時尷尬, 猶豫着答道:“確是方師傅做的,聽說是杭州人士。”
“也是,幾人會同她一般喜歡往廚房跑,偏做些從未見過的菜式,不過, 卻也不失美味。”他捏住湯勺在瓷盅裡隨意攪動, 將沉底的蓮子翻出來置於眼前左右看了看, 又扔回去, 沒有胃口, 不知什麼時候隨了她的喜好,蓮子從來都只吃去了心的, 無糖不歡。
何秋霜見羹湯被他拂到一旁,心下幾分失望,面上卻仍保持着嬌媚的笑容,將瓷盅收拾好,狀似隨意地問道:“不知王爺口中說的是哪位夫人,能讓王爺這般惦記着,令人好生羨慕,可惜奴婢福薄…………”
“不就是她!”他有些不耐,仰頭靠着椅背閉目養神,唯獨眉頭依舊是皺得緊緊的,不勝其煩。
她愣了愣,半晌方有些許料悟,試探着問道:“王爺說的,可是王妃殿下?”
“嗯——”一雙雪白柔荑撫上他額角,滑膩的指腹在兩側太陽穴微微使力,他不禁舒服地嘆息。
“定是奴婢猜錯了,像奴婢這樣小富人家的女兒都從不務烹煮之事,何況王妃是官家貴人,又怎會做那般粗重活計。往後尋了機會,奴婢可要同那位夫人好好討教討教,學得一二,也好………………”
“你當真不會?”完顏煦突然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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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側過臉,眼中已顯出粼粼波光,顫抖着答道:“奴婢…………奴婢一定學好。”
他不再言語,從一疊書中隨意抽出一本,翻來覆去地看,腦中卻來回浮現着黃昏歸來時,他倚着門,看她在廚房忙忙碌碌的景象。
她說她賢良,自然什麼都會。
他便信她,不知她總愛說一半,留一半。
他應該徹徹底底地將一切問清楚,而不是隻要一個簡簡單單的結論,如此他便可以看到,在那些細枝末節處,她對他的好。
窗外白光一閃,完顏煦驀地擡頭,見一條蛇形閃電在漆黑夜空蜿蜒盤旋,耳中嗡響,低頭卻已軟玉溫香抱滿懷。
何秋霜瑟縮在他懷裡,緊緊捂着耳朵,被突如其來的悶雷嚇得花容失色,半晌,方小心翼翼地擡起臉,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哽咽着說道:“王爺,奴婢好害怕!”
下雨了。
孤坐在燈前,她呆呆看着鏡中面色蒼白的女人,感受着溫度一點點從四肢流散而去,心裡空落落的,額角傷疤還在火辣辣地疼,冷熱焦灼。
她揭開紗布,手指凌空描繪着那一道醜陋的傷疤,不是委屈,不是怨憤,只有深深的憂慮。
一聲驚雷,雨落傾城。
取下纏繞在發間的髮簪,她拉開象牙雕花梳妝盒的小屜,卻不急着收好髮簪,手指滑過小屜邊沿,果然,她綁在小屜與梳妝盒之間的髮絲已經斷了。
要找什麼?那封信麼?
事情越來越清晰,她放下簪子,腦中浮現出彌月憔悴不堪的面容,心底冒出前所未有的恨。
事已至此,只有將計就計。
柴房陰暗,彌月硬生生受了三十大板,七寸寬的板子打在身上,不必看也知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她趴在草垛上,氣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人在捶打着胸腔,疼痛難忍。
一雙繡着蓮花的白色繡鞋映入眼簾,她記得,那花兒是她照着蓮花圖一針一線細細繡成。忍不住想伸手觸碰,單單一個擡臂的動作就牽扯出錐心刺骨的痛,但她不顧,顫抖着接近那雙熟悉的鞋,卻在觸手可及的時刻,撲了個空。
莫寒挪開了腳步,冷冷看着在草垛上艱難挪動的人,沉沉問道:“今天的事情,也是襲遠授意你做的?”
幾乎是肯定,不容置喙。
彌月顫抖着雙手,將身體略略撐高,這樣,只需將頭仰到最大的弧度就可看清來人的模樣。
她緩了許久,方能發出聲音,“不是奴婢做的。”
“不是?”柔和的聲線陡然提高,讓人不由得一冷,“這件事你做了將近四年,四年之中都未有任何錯漏,如今你倒是告訴我,爲何讓一個伙房丫頭瞧見了,嗯?”
“奴…………奴婢也不知道,在廚房前前後後查過纔敢拿藥,誰知道…………”
“彌月啊。”她蹲下身子,手指描摹着彌月清麗的臉龐,眼中盡是輕蔑與鄙夷,“回去之後,他允諾你什麼?美人還是婕妤?說說看,讓我這個做主子的也沾點光。”
彌月瞪大了眼睛,滿是驚惶。“主子…………奴婢…………奴婢沒有,您要信奴婢啊…………”
“三番四次的背叛,你還有臉求我信你?”
“彌月啊,不是我無情,是你們太不把我放在眼裡!”
她拂袖而去,半點情面也無。
彷彿被抽走了全身氣力,彌月癱軟在地,眼淚陰溼了雜亂的枯草。她聽見門外那熟悉的聲音,對着守門的僕役,冷冷地吩咐。
她說:“等傷好以後,遣她回汴梁。”
雨勢似乎收不住了,窗外雷電交加,轟然一聲雷響,心開始突突地跳,好像,真的缺了什麼。
關上抽屜,她起身往牀榻走去,眼前來回閃現着彌月死灰般的眼神,鼻尖發酸。
再等一等,彌月,忍一忍就好。
他在做什麼呢?應是溫柔鄉里解閒愁吧。她斜靠在牀榻,翻來覆去,無半點睡意。
鬼使神差般,她下榻走到門口,彷彿可以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氣息。
雨水穿過門縫敲打在面龐,也敲打在她心上,看着咫尺間滿身狼狽的男人,她幾乎可以聽到悸動的心跳,有什麼正在融化,點滴成河,暖暖地流過心房,水聲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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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着烏亮的髮絲滴落在英挺的鼻子上,滑過薄良的脣,順着下顎剛毅的線條消失在已然浸溼的玄色絲帛上。
與夜色一般深沉的,是他的眼。
隔着朦朦雨霧,透過黯淡的燭光,穿越九百年的歲月,在纏綿繾綣的四月天靜靜相望,窗外風雨隱匿成畫卷上若有似無的背景,襯出你我纏繞的指尖。
與你攜手走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即使忘記,即使遇到早已註定的結局;即使被命運顛覆在鼓掌之間;願受那千年的苦楚,爲你回眸時的淡然一笑。
她上前去,在雨中牽住他冰冷的手,輕輕說:“回房吧,忙完了就早些休息,真以爲自己是鐵打的。”
這句話,她已說過無數遍。
在每一個清冷的夜裡,在每一個微雨的黃昏,她倚在書房門口看他埋首在繁雜的公務裡,帶着未名的情愫,時而玩笑,時而溫柔地說。
原來,最不懂珍惜的,是他啊。
莫寒牽着他寬大的手,轉身回走,甫上臺階便被人從背後抱住。滾燙的胸膛緊緊貼着她消瘦的背脊,她站在長廊屋檐下,他立於層層雨幕中。
他不說話,額頭抵着她的肩膀。
除了嘈雜的雨聲,還有他的心跳,近得就像是自己的。
“再不放手,明天咱們可都得請大夫。”
完顏煦抱着她,左右晃了晃,有些孩子氣地說道:“不放,放了又要被你關在門外。”
她無奈,拍拍橫在她腰上的手臂說:“本來就是要領你回房的,在外頭淋雨也不怕病着!”
“真的?”他擡起頭,因站在臺階下,嘴脣恰恰靠在她的耳側,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假的!”她掙開他的環抱,徑自往臥房走去。
“我來,是要聽你的解釋。我聽你完完整整說完,絕不中途發火。”換了衣裳,完顏煦坐在牀沿,任莫寒拿着帕子在他頭上忙活,思慮許久,終於穩住情緒開口問她。
“彌月雖跟在我身邊,卻是襲遠的人,那時宮裡鬥得厲害,我自然是站在襲遠一方,但他素來小心,便放了彌月在身邊,也好時時監視着我。”腥風血雨已成昨日,她不鹹不淡地說着,彷彿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演一場無人觀賞的戲劇。
“但也許…………是爲了保護我。誰知道呢?”她聳聳肩,繼續□□完顏煦的頭髮,“那陶罐裡的確實是斷產藥,想必你也猜到,是襲遠授意彌月給我下藥。我雖先前不知,但之後發覺了卻沒有拒絕,這點,我不想多做辯解。你若因此恨我…………”
“如何?”
她停了動作,突然窩進完顏煦懷裡,悶悶地說:“我還沒想好。”
他扶住莫寒雙肩,將她從懷中扯開,逼迫她看着自己,恨恨道:“你不要我的孩子,澹臺莫寒,本王就這麼入不得你的眼嗎?”
她搖搖頭,雙瞳已朦上一層薄薄的霧氣。“我不知道。”
剛要發作,便被圈住脖子,她跪在牀上,輕輕抱他,“完顏煦,我會死。”
他的身體陡然一震,莫寒沒來由的心疼,於是更加貼近,給彼此一個慰藉。“你說我要信我,所以,安安靜靜聽我說。”
“我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知道兩國必然開戰,更知道…………”更知道完顏煦這一方必定要失敗。
“孩子,我生他卻不能照顧好他,又何必帶他來這世上受苦?”
“阿九,哪一對父母能照顧孩子一輩子?”他揉揉她的頭髮,像哄着自己疼愛的小女兒,“誰都有那麼一天的,或早或晚,但你看可否有人因爲大限將至而不吃飯的?傻丫頭。”
“可是…………”
“你在害怕。”他嘆息,終究是沒有辦法狠下心來對她,“也罷,你不想就不要吧,至少還有啓兒。”
“啓兒?”
“盡歡。”他伸手撩開她額前碎髮,露出那一道猙獰的傷疤,“名字定好了,單名一個啓字,表字盡歡。”
“很痛吧?”
她使勁搖頭,笑笑說:“是我活該。”
見她笑完顏煦心中更是悔恨,擡手抓住她手腕,“你也給我一刀,隨你往哪捅。”
“我最討厭醜八怪。在草原上說過的,你忘了?”她自己抹了抹傷疤,撇撇嘴不在意地說道,“這樣更好,以後就沒人跟你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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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她擡起頭,在他眉心落下淺淺的吻。“我知道我任性,我也知道,這件事若是換了別人,早就一紙休書把我打法走了。完顏煦,我不是不想,只是………………給我點時間好麼?就一點點。讓我有個準備,我…………”
“四年都等了,再等等也沒什麼。最不濟,等你一輩子。”
“對不起。”
“你說什麼?”
“對不起。”
“呵…………”他笑起來,像個得了糖的孩子,“阿九還是道歉的樣子最可愛。”
“阿九……那我們算是扯平了?”
莫寒不解地望着他,撇嘴問道:“你什麼意思?”
“盡歡的事。”
一時沒反應過來,她頓了頓,隨即跳下牀,頂着一件單衣便往外衝,開門,卻跟上來的完顏煦按住,“大晚上的,外頭還下着雨,你這是要往哪去?”
“去找男人啊!”莫寒雙手抱胸,理直氣壯地說道,“你不是說要扯平麼?我這就去找個男人,最多我不生孩子,這樣咱倆就誰也不欠誰了。”
“你敢!”他瞪大了眼,怒不可遏。
莫寒毫不畏懼地瞪回去,“你看我敢不敢!”說着就要開門,孰料剎那間天旋地轉,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完顏煦抗在肩上往牀榻方向走去。
“你幹什麼?放我下來!”
“幹什麼?讓你沒力氣出去找男人!”他亦答得理直氣壯,聲如洪鐘。
多少人生風雨後?
多少慷慨不再有?
多少壯舉一場夢?
多少盛情一杯酒?
而今許下千般願,
灑向長河萬古柳。
不願與君長相思,
但願與君長相守。
汴梁,紫宸殿裡燈火通明。
從燕京輾轉南下的隻言片語被燭火吞噬,火舌舔過娟秀的梅花小篆,橘色的光暈裡泛起她靈慧的眼眸,她狡黠地笑,漆黑的眼瞳裡沒有他的影子。
她說:“玉石俱焚。”
四個字,傳遞出錐心刺骨的痛,酣暢淋漓。
他鬆了手,任宣紙在燭臺上漸漸燒成灰燼。
火光將他的臉映得越發蒼白,清朗的眉宇間透出與年齡相悖的蒼涼感,他握緊拳頭,修長的手指被攥得發白。
緊抿着的脣稍稍動了動,他的隱忍已到極限。
“女人成了親果然是不一樣,她爲了那個女真蠻子,當真敢威脅朕!”
站在角落裡的人依舊低垂着頭,接過小太監遞上的茶水,雙手舉着托盤,緩緩從陰影中走出,暖暖的燭光照在他身上將淡青色的內侍服暈出一片苦痛的影。
他一步一步接近冰冷的龍座,恭敬地將托盤舉過頭頂。
活下來,是恥辱。
明黃色錦繡龍袍泛出淡淡的橘色,卻把偌大的紫宸殿襯得更加蒼涼孤寂。
襲遠伸手碰了碰茶盞,皺眉,低聲呵道:“太燙。”
站在一旁的王順連忙趕過來端走茶盞,“你進宮的日子不短了,怎麼還是毛毛躁躁的,傻站着幹什麼?還不去換杯溫的來?”
“放肆!”襲遠怒斥,轉而溫和地看着新來的內侍,“堂堂大齊第一才子,怎是你一個閹人能責斥的?”
他重重咬着“閹人”二字,空寂的紫宸殿似乎還有回聲,來來回回飄蕩着。
無以計數的聲音重重疊疊在耳邊,都只說兩個字,或快或慢,或緊或徐,他們說——閹人,閹人,閹人…………
他低垂着頭,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王順立馬磕頭請罪,順着襲遠的話往下說:“奴才該死,奴才怎麼忘了喬生乃名門世家之後,不是奴才這樣的下賤閹人能說的,奴才這廂給沈大人賠罪了,望沈大人大人有大量,切莫跟奴才計較。”
青色衣袖的遮掩下,是他狠狠攥緊的手。
“三天前,你去看行刑了?好看麼?有什麼精彩的,說來給朕聽聽!”他放下硃筆,揉了揉眉心,饒有興致地問道。
“奴…………奴才…………刑場太過擁堵,奴才也未看清。”他斷斷續續地說着,直直看着光滑的地板,石磚裡映出一張憔悴病態的臉,眼睛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想來沈卿是想與他們一同去的吧?”接過王順重新沏來的茶,他勾起脣角,心情驀地暢快。
紫宸殿裡迴盪着膝蓋與地板相接是沉悶的響動,他用勁磕頭,彷彿那撞得通紅的額頭不是自己的。“奴才不敢!”
“沈卿哪…………”襲遠輕啜一口新茶,脣齒留香,“不是朕不想成全你,而是有人想方設法地跟着求了個恩典,讓朕無論如何,留你性命。”
他不說話,面如死灰。
“你要怪就怪她,這世上沒人能威脅朕,尤其是她。”襲遠起身離座,往殿外走去。
空蕩蕩的紫宸殿,他一人跪在殿中,黑暗包裹着慘白的臉,寒氣從沁涼的石磚滲入膝蓋,他看見曾經衣袂翩翩的沈喬生死在滿是鮮血的刑場上。
茫茫人世獨留他一人,痛到麻木,連死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