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兵法

明月高懸, 月光如水銀瀉地,繪出滿院清輝。

簡陋外院,兩名男子相對而立, 一者劍眉星目, 寬肩窄臀, 身如松柏, 目光如炬;一者玉質金相, 雖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卻自有一番風流氣韻, 若比起前者只在氣勢上略輸幾分,但已是非凡之姿。

此二人在朦朧月色中相互對視, 一人怡然自若, 一人戟指怒目, 空氣沉悶,靜默無聲。

柳錫輈猛然上前, 揮拳往那悠然無懼的男人臉上招呼,柳錫輈本就不曾習武,如今更是體虛無力,此拳一出,下盤不穩, 力度欠足, 對完顏煦而言自是可以輕鬆躲過, 但他卻不偏不倚, 硬生生接下那一拳, 嘴角頓時溢出血來,也不去理會, 直直看着盛怒的柳錫輈,勾脣一笑道:“這一拳是我活該,但絕不會有下次。”

柳錫輈不言,定在原地,又看眼前男人那不可一世的嘴臉,仍是恨不能食其骨,割其肉。

完顏煦吐出一口血沫,以手背蹭去嘴角血漬,傲氣如常。“你若想她安心,便好好過你的日子。少給她添堵!”

“哼!你有何臉面說我?若不是你,楚風怎麼會死?阿九又豈會受這麼多苦?不過是仗勢欺人,強取豪奪,如今又要用我來牽制她嗎?你他媽算什麼男人?”柳錫輈大怒,又是一拳,卻被完顏煦輕鬆擋開,止不住後退數步,撞在門欄上。

“她是本就是我的女人,堂堂六王府正妃,又何需牽制?我承認,當初是我霸道專橫,但本王絕不後悔。姓柳的,你口口聲聲爲她好?又何曾護得了她?我警告你,最好給本王好好活着,否則,你們全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呵…………你這算什麼?威脅嗎?懦夫!你除了要挾轄制還會什麼?嗯?”

完顏煦抓住柳錫輈衣襟,狠狠道:“姓柳的,你想幹什麼?逼我殺了你麼,啊?”

柳錫輈被掐得幾近窒息,卻仍舊是笑,嘲諷道:“你殺了我,趁着阿九還未動心,以此絕了她的念頭,你們之間再無可能,也免得她以後受苦。”

“哈哈…………”完顏煦鬆開手,大笑着拍了拍柳錫輈的肩膀,面色卻陰沉得駭人,“你還當真是她的好哥哥,真是…………處處爲她着想,好,真是好…………”

“我不會動你,本王會讓你好好活着,你要睜大眼睛看好了,本王與阿九,是否當真沒有好結局!”

語畢,完顏煦一推手,將柳錫輈丟開,轉身快步離去。

“你根本不知道她活得有多苦!”柳錫輈對着完顏煦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大吼。

跨出的腳步頓了頓,他低聲自語,並未回頭。

“我知道她苦,但我陪她一起苦。”

回到廂房,燭火還未燃盡,他挑開牀帳,見莫寒若孩童般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頭埋在被褥裡,烏黑的髮絲鋪滿了枕頭。他側身坐下,撩開遮在她臉上的被子,手指滑過熟悉清麗的面龐,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忍不住俯身抱她,卻見她若貓兒一般在他懷中拱了拱,咕噥一聲復又睡去,恬靜安詳。

他輕輕嘆息,臉貼在她溫熱的側臉上,有些無力,又有些滿足。

爲什麼,這世間竟無一人真心祝福你我。

阿九,你可知道,我也有累的時候,可你,何曾給過我力量。

莫寒誰的迷迷糊糊,只感覺頸間溫溫熱熱,有些癢,揉了揉眼,忽見一顆碩大的頭顱,不由得一驚,身子往後挪了挪,便見完顏煦猩紅着眼,毫無焦距地望住她,墨色瞳仁中隱匿着從未流露過的掙扎與迷茫,那般不知所措的模樣,如孩童般讓人疼惜。

她心口微酸,輕輕回抱,卻聽見他在她懷中發出沉悶的聲音,語調之中摻雜着難掩的酸澀和苦楚。她不知道,他也有不堪忍受的時刻,他也有承受不住的事情。

他說:“我知道,你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一直以來,她不願做攀援的凌霄花,他卻執意要用他的高枝托起她。

她只想與所愛的人分擔寒潮風雷霹靂,而他卻執意要爲他擋住所有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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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領情,因爲那不是她從小渴望的愛情,也因這是一場註定的悲劇。

但,是否有人說過不要因爲也許會改變,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爲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無論如何,他是不應該去愛的人。

他們從相遇開始就是錯誤,始終錯誤。

所以,不可以,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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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柳錫輈一家人在鄆城安頓好,道了別,片刻都未耽擱便上路。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北而去,莫寒早已適應這樣復古的交通工具,此刻還在做着剝雞蛋這樣的技術活。

方纔在鄆城大街上見有老婆婆賣煮雞蛋,便買了幾個,一來帶在路上填肚子,二來…………

剝好的雞蛋滑膩非常,還有些燙手,她險些拿不住,忍者燙握緊了遞到完顏煦眼前,努努嘴示意他快接下。

完顏煦沒伸手,理所當然地低頭準備直接吞了,哪知莫寒突然收手,令他撲了個空,不由得皺眉瞪她,不滿道:“這是做什麼?還沒長大!”

“誰說是要給你吃的?”莫寒撇撇嘴,欺近了,把熱乎乎的雞蛋貼在他淤青的嘴角上來回滾動,“我倒要問問你幾歲了?奔三的老人了,還跟人打架!”

完顏煦把手按在莫寒手背上,兩人一同施力差點把雞蛋壓爛。

她抽開手,坐回對面的位置,駕着二郎腿,雙手環胸,饒有興致地望着因心虛而左顧右盼的某人。

“我說,王爺英明神勇可不是誰都能傷得了的,難不成,這不是打架,而是捱打?”

“閉嘴。”被揭穿了的某人惱羞成怒,止不住大聲吼道,後又覺得不妥,但仍是打死不認錯,手中的雞蛋也被捏成黏呼呼的一團,模樣好不狼狽。

莫寒憋住笑,側身又取了一個雞蛋細細剝開,好心遞給他,怎奈他小孩子似的賭氣不接,莫寒也不惱,奸詐地笑了笑,把雞蛋往車外一遞,招呼道:“胡爾諾,你趕車辛苦了,這雞蛋你趁熱吃了吧,可是我親手剝的!”

胡爾諾不由得一驚,瑟縮着回頭,被他主子完顏煦吃人般的目光震住,又看那眼露精光舉着雞蛋在他眼前晃悠的王妃,不由得冷汗泠泠。這左一隻老虎右一尾狐狸,誰都不是好惹的,胡爾諾囧了。(哇哈哈,第一次用這個詞,自爽一下。表理我!)

“行了,你專心駕車,甭理她。”完顏煦一手拉下車簾,一手把莫寒扯了回去,責備道,“你能不能一天不折騰?”

“是你自己不要的,那我就給胡爾諾嘍!浪費糧食可恥,你知道嗎你!”嘴上雖是抱怨,手卻已經拿着雞蛋敷到完顏煦嘴角。

一時間,二人皆是沉默。

心裡難受,她眉間微蹙,輕聲道:“我不好,一點也不好。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會,除了刁鑽任性什麼都不懂,長得不好,性格更是糟糕,就是太平公主的身材東施的臉,你爲我,不值得,你懂嗎?你應該去愛一個比我好千萬倍的女人,不必如此窩屈!”

“行了行了,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什麼該不該的,我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了,這模樣可不招人愛。”

莫寒一時尷尬,狠踹完顏煦一腳遠遠坐在角落,暗暗生氣,不明白自己爲何要與他說那麼一番感性的話。

狠狠瞟他一眼,暗罵他俗人一個,不識好人心。

又行幾日,便至邊境重鎮豐州。

才抵豐州郊外,完顏煦便囑咐莫寒,此番並未將她南下之事公諸於衆,只對外宣稱太后病弱,六王妃爲表孝心於清水庵吃齋唸佛,以求太后鳳體安康。

且她那首詩鬧得滿城風雨,最後完顏煦與韓楚風達成默契,將罪責一併推到阿拉坦那木其身上,太后是極愛六子的,便勸了皇帝把此事算作家務事給壓了下來。

莫寒慚愧,暗暗發誓再不做此等魯莽無義之事。

應襲遠與完顏煦之間的交易,金國大軍現駐紮豐州附近,入得豐州莫寒便不可再露面。

她點頭,一一應承。

還未進城,便聞車外馬蹄陣陣。莫寒撩起窗簾一角偷眼望去,城門外已聚集千餘人馬,旌旗弊空,激塵漫天,處處皆聞盔甲磨礪之聲,寬背大刀上寒光閃爍,甚是駭人。

完顏煦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下了車。

領頭的少年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眼似寒星,眉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氣宇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少年□□一匹獅子璁,渾身上下漆黑如墨,無半根雜毛;從頭至尾,長一丈有餘;從蹄至頂,高八尺;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

少年見了完顏煦,竟咧嘴一笑,翻身下馬,提着馬鞭拱手道:“見過六叔。”

完顏煦略略點頭,瞥見合剌馬後的青衣男子,面色肅然道:“不是叫你們在城內等着嗎?何故出門來迎?陣仗不小!”

合剌撓撓頭,竟有些無錯與先前的氣勢徹底相悖,“言大人突然到訪,說是六王爺歸來豈有不出門迎接之禮,這纔來了…………”

完顏煦看了看仍舊端坐在馬上的男子,對着合剌冷冷道:“這些年你倒是越發長進了!”

合剌也不再裝傻,用馬鞭擋住往前而去的完顏煦,低聲道:“六叔,此人奸詐,小心爲上。”

“怎麼?你怕他?”

“怕,如何不怕,他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又暗中做了那麼多事,叫人如何不怕?”

完顏煦斜睨他一眼,笑道:“小子,你要藏好。”

“那是自然。”

完顏煦大步上前,對着馬上的言崇拱手朗聲道:“勞煩言大人出門來迎,本萬當真慚愧。”

言崇這才下馬,回禮道:“王爺爲我大金勞心勞力,迎接王爺歸國,實乃言某之幸,王爺又何來慚愧之說?”

在車裡發呆的莫寒被這聲音嚇得一驚,挑簾望去,當真是那三番四次要至她於死地的堂哥,完顏煦對他的態度更是令人驚奇。完顏煦是何等高傲之人,竟會和顏悅色地對着仍在馬上俯視他的人,還有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完顏合剌…………

草原遇刺,府中投毒,完顏煦自然查處是誰,但卻不曾動他。

五年前派探子查處的資料猛然浮現在眼前,若只是言崇一人,倒也無妨,但如果……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包裹着她,到底該不該選擇相信完顏煦。

車外,完顏煦與言崇二人寒暄許久,言崇又贊完顏煦幾句,一眼掠過不遠處的馬車,眼中寒光閃過,“敢問王爺,齊國軍報可準備妥當,皇上催得急,還請王爺交與言某,好讓言某回京覆命。”

完顏煦有片刻的不自然,隨即笑道:“那是自然,早已備好,只等大人來取了。”又對身後的咄多齊說道:“還不程給言大人!”

言崇接過那鑲着火漆的信封在手上掂了掂,而後轉遞給身後的隨從,“王爺此番立下大功,爲我南下滅齊又添助力,皇上必有重賞!”

“此乃份內之事,不敢多求賞賜。”

“王爺過謙了,現下言某趕着進京覆命,便不多留了,王爺回京之時皇上必設宴待之。”言畢,拱手道別,踩着小廝的背上了馬。

完顏煦亦好脾氣地迎上去,朗聲道:“那就他日京中再會!”

言崇再回禮,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直到那一小隊人馬消失在官道上,合剌才上前,走到完顏煦身側低聲說:“這陰人又不知在耍什麼陰謀詭計!不僅在朝中排擠咱們的人,如今還要攛掇着父皇削您的兵權,而父皇竟對着漢人言聽計從…………”

“合剌!”完顏煦喝住合剌的牢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往後,你要與我保持距離。特別是當着你父皇的面。”

合剌立在原地,思索片刻,隨即點頭瞭然道:“謹記六叔教誨。”

馬車漸漸動了起來,完顏煦看莫寒望着馬車地板發愣,料她多半是聽了言崇的話兀自傷心着,不由得煩躁起來,試探着喚她一聲,沒見反應,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莫寒這纔回過神來,呆呆地望着他,癡了一般。

完顏煦心裡一急,伸手抓過莫寒的肩膀就是一通猛搖。

“行了,我醒了,別搖,再搖出人命了。”她揉了揉額角,氣若游絲,“完顏煦,你跟言崇到底有什麼恩怨?”

他先是一陣,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開口,又該如何說,但看莫寒玩着手指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便只她其實心裡在乎得緊,他若當真避而不談,後果不堪設想。

半晌,方下定決心,緩緩說道:“不過是朝中常有的爭鬥罷了。只是皇兄似乎站在言崇一方,事情比較麻煩。”

“就這樣?”莫寒挑高了音調,眯着言瞧他,彷彿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完顏煦面露窘迫之色,躲開對面女人探究的目光,“其實以前本王雖與他政見不和,但一直未有正面衝突…………”

“直到我嫁過來,他纔開始處處針對你,是麼?”她撇撇嘴,接下完顏煦的話,“你難道沒有想過,他這麼做完全是因爲我?刺殺,下毒,追殺,他做得夠絕!這些,你先我一步直到,不是麼?”

“保護你是我的職責,置你於險境是我的錯,不能爲你報仇是我無能。”他捏緊了拳頭,額上青筋凸現,顯然是恨到極點,卻又無處發泄。

“傻子!”莫寒輕輕踹他一下,嗔道,“讓我知道不好麼?什麼都自己抗,難怪未老先衰,都成怪叔叔了。”

握住她的手,他長長嘆息,“我總認爲你不該去見那風塵骯髒。”

莫寒屈指狠狠敲他的頭,“說你傻你還真傻,我是在哪長大的?後宮難道會比官場乾淨…………”

見完顏煦看着她的手發愣,莫寒連忙抽開手,坐回原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完顏煦,你還記得我在地牢裡諷刺你的話嗎?”

他蹙眉,猜不出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老老實實回答:“刻骨銘心。”

莫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說:“當是我收到的情報是你與完顏晟早有心結,你當時不願娶博日那便是因她父親勢力強大,以免完顏晟生出嫌嫉,你便…………”

“也不全是…………”

“行了,我知道,你先聽我把話說完。”見他急着辯解,莫寒不由得好笑,擺擺手接着說,“問題就出在這裡,其實一直以來完顏晟就想除掉你,你別瞪我,事實如此,而言崇只是恰好利用這一點。說起來這一半罪責在我,因爲言崇是我惹來的,他想折磨我解恨,你是我丈夫,自然也在他找茬的範圍之內,若不解決他,以後還有一連串的危險等着我們。我不想死,也不想你出事。所以,這件事情,我必須負責。”

她望着他的眼,看見他的掙扎,她知道,在完顏煦心中,無法保護自己的女人是件多麼羞恥的事情,但她必須讓他了解,她不是菟絲花,不願永遠生活在別人的庇廕之下。

“你想如何做?”良久,完顏煦才啞着嗓子問道。

目的達到,莫寒忍住上前去拍拍完顏煦的頭,贊他聽話懂事的衝動,異常認真地說道:“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擴弩,節如發機。”

完顏煦略微有些吃驚,不由問道:“何解?”

“簡單來說就是蓄勢、突擊、一擊斃命。”

她忽然變臉,從得意到慎重,“任何人都有弱點,言崇更是,但他之所以有恃無恐在於他料定我絕不會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你,那麼,完顏煦,我能信你麼?”

他亦不再玩笑,握緊了她的手,反問道:“你不信我,還要去信誰?”

“若你將此事宣揚出去,我便淪爲大齊的千古罪人,而你,卻可創下震古爍今之功績,如此,你可抵得住誘惑?”她牢牢盯住他的眼,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相對於莫寒的緊張,完顏煦卻是笑,拍拍她的臉頰,取笑着說:“除非你要逼我造反或出賣大金,不然我都聽你的,誰讓你是我老婆呢!橫豎本王就是個怕老婆的,沒那個膽子。”

“那好,都說人生如賭局。今天我就賭我對你的信任。你若叛我,我便…………閹了你!”

完顏煦被她那股子狠勁下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後挪,用全力點頭,“絕不將此事告訴第三個人。”

“錯了。”

“什麼?”

“你當言崇不是人哪!應該是第四個。”

“好吧。絕不把此事透露給第四個人知道。”他開始不耐煩了。

“好像也不對…………”莫寒撐着頭,冥思苦想,“當時在場的除了我,還有陸非然,還有念七,哦,還有言崇身後的一大票人呢…………”

“算了,不說也罷。”他敗了。

她突然一拍手,得意地說:“他們知道也沒用,因爲證據在我手上。再說,他們也不會妨礙我做事。”

“什麼意思?”

“這個故事好長哦,要不還是到客棧吃飽喝足了我再細細說予你聽?”她好心提議。

完顏煦已經被折磨得沒了脾氣,抱着頭哀嘆自己命苦,被吃得死死的。

“簡單來說,言崇是我堂兄。父皇的大哥的兒子,是稱爲堂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