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啓程

殘破的馬車被推下山崖,發出轟然一聲巨響,細碎的石子亦然往下翻滾,似乎要將它全部填埋。

馬車上還有她的貼身衣物和完顏煦的令牌。

都隨同這久久不滅的空響葬在崖下吧。

如同昨日委曲求全的生活。

如同終日仰望日光的等待。

如同曾經笑容苦澀的阿九。

所以,那些欺負過她的王八蛋都統統去死吧!

她這樣想着,便就這樣喊了出來。日光正好,洋洋灑灑跳躍滿身,風暖暖的,捲走額角最後一滴汗,吹出濃濃睡意。她站在山崖處,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淡藍色的寬大袖子一路滑到手肘,露出一截細嫩的小手臂,開州商鋪裡最小號的男裝對她來說依舊是大,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滑稽卻惹人疼惜。

“女孩子家滿口粗話不好。”背後突然響起一個低啞的男聲,莫寒回頭,將零散的頭髮挽起,紮成弱冠男子的髮式,並不看那帶笑的臉龐,目光獨獨落在他手中的包裹上,蹙眉,指責道:“你偷吃了我的東西。”

“哦?”陸非然似乎頗有興致,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對於他的不打自招和寡廉鮮恥,莫寒不做評價,徑直走進車裡,作好後方開口:“念七買東西從來不會這麼小氣。”拿過陸非然手中乾癟的油紙包,笑得狡詐,“你又欠我一次,先前在言崇手裡我救你一命,現今你又偷吃我的東西,你說,你該用什麼來還債呢?”

“你要什麼?”彷彿又害了病,他斜斜地靠在車門邊,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他的身子便也扭來扭去,眼底卻有深深地打量,形象怪異。

“現在還不知道,但你只需記着你欠我的就好。”話說多了,牽扯到嘴角的傷口,還是火辣辣的疼,她乖乖閉嘴,保持緘默。

換了官道從別處往南,念七依舊不辭勞苦地駕車,哈丹□□已經好多了,端着藥箱冥思苦想,而陸非然彷彿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遞到莫寒眼前,“畫師很厲害,把你畫得挺美。只說是尋府裡走失的丫鬟,但賞金卻是足足一萬兩…………”

始終不該接過那副通緝令似的畫,更不該多看那畫一眼,如此便不會沒來由地紅了眼,平白讓陸非然看了笑話。

細緻的眉眼,輕掛脣角的笑,眉尾隱隱一顆小痣,永遠無法整齊出現的碎髮。

發白的指尖微微顫抖,她剋制着轉過頭,不讓任何人瞧見心底的軟弱與苦澀。

不明白,她越發不明白自己。在王爺府裡可以那樣冷漠地對待,完完全全置身事外,麻木如一尊石像,卻在此刻,看到曾經日日相見的筆墨時疼痛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其實,也不是什麼都不在乎的。

其實,只是看起來瀟灑。

其實,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細微的眷戀被遮蓋在逃跑的慾望之下。

說毫無留戀,是假的。

說完完全全捨得,也是假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吸吸鼻子,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帶着濃重的鼻音,於是住嘴,只用手將那懸賞尋人的畫像奪過。

撫平,

兩邊對齊,

比好摺痕,

對摺,

再對摺。

它變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可以隨意塞在寬大的袖子裡,因爲很小很輕很微不足道,所以,大概沒有人會來搶了。

“爲什麼要走?”

爲什麼?因爲軟弱,因爲害怕,因爲爭不過,因爲害怕被丟棄…………因爲不想委屈,因爲不想將就。

因爲太渴望有一個家,她的,她自己的家。

只要一點點錢,一個小小的房子,一個可以自己佈置房間的機會,一個完完全全屬於這個家的男人,一個她愛,他也愛的孩子。

孤獨不苦,擁有過,再失去,纔是真正的痛苦。

太清醒,太執着,太現實,所以,不想將就。

她的願望很小,她要的很少。

但這是她的事,與陸非然無關,何必要回答。“不爲什麼。”

“那麼,總要有個目的地吧!”

“蘇州,我去蘇州。”

陸非然閉上眼,不再去思考她眼角的淚珠究竟要何時才肯落下,“遵照交易內容,我送你到蘇州。”

從開州往南的守備漸漸鬆弛,沒有太多的盤查,所以一路還算順利,也不枉費他們先北上後又南下的辛苦折騰。

第一次是被綁來奉州,那時的完顏煦一身驕傲,始終是挑眉俯視着周遭的每一個人,帶着俊逸的臉和高大的身軀,從客棧房間的陰影中走出,冷冷地從高處向下瞧着她,自以爲是得可愛,大約也是在奉州,遭受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挫折,曾經發誓要她血債血償,但沒料到卻是今天這麼一個結局,興許,當時的交集再少一些,創傷會少一分。

現如今,已然是第三次過奉州,這個邊境小城越發繁華,互市重開,兩國戰事平息,自然帶來了無窮無境的邊境貿易,財富源源不斷的從四面八方聚集,最後莫寒看到的,便是繁華堪比汴梁的奉州城。

茶肆裡,說書人一聲驚堂木響,將衆人目光集中在自己開闔的嘴脣上,操起軟軟糯糯的南腔,一開扇,一擡手,開口便激動高聲唱到:“話說那承元長公主在酒宴上拍案而起,揚揚灑灑終成一曲《滿江紅》,‘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到最後,說書人竟以袖掩面,左右拭淚後,方纔嘆道:“何其悲壯,何其感人!承元長公主雖爲女兒身,亦有如此氣魄,爾等七尺男兒怎可偏安一隅!”

話未完,茶肆內早已叫好聲一片,羣情激奮,男人們面紅耳赤,恨不得立馬操傢伙去邊關大幹一場。

還做一身男子打扮,她優哉遊哉地走在奉州城最繁華熱鬧的新正門大街上,左看看又瞧瞧,有用的沒用的買了一大堆,更甚者,身後跟着個免費的挑夫,此時不買更奈何時?

念七任勞任怨地去安排馬車住宿,哈達□□不習慣大城市的喧譁,早早躲進客棧休息,便只剩妖孽陸非然饒有興致地跟在她身後,逛街的興趣似乎比她還濃。

路過茶肆,略微聽得裡頭的談資,只覺得好笑,卻並未多做停留,走了許久,忽然覺得身邊少了什麼,停步,才發現是少了陸非然的影子,莫寒回頭環顧,目光瞥見站在茶肆外靠着柱子懶洋洋彷彿沒有脛骨般的男人,正猶豫着要不要回去叫他,免得走散了,就見那人突然側過頭朝她招手,好似發現了什麼新鮮事物。

“你聽聽,你成巾幗英雄了!”他眨眨眼睛,狹長的眸子裡竟有一絲促狹與玩笑,和那半百的頭髮絲毫不相配,“嗯,詩寫得不錯。”

莫寒點點頭,並不否認,“多謝誇獎。”

對於她這樣毫不謙虛的回答,陸非然並不驚訝,只是壞笑着說:“什麼時候,能請莫兄弟爲陸某的劍賦詩一首呢?”抖了抖撐在土裡的破舊長劍,他擡頭,依舊是讓人看不透的眼,

“莫寒才疏學淺,粗鄙文字怕毀了陸閣主的好劍。”她習慣性拒絕,卻沒想此番遇到高手中的高手,一擊即中,乾淨利落。

陸非然撫額,慢慢回想般,“上次來奉州,那玉華樓的老闆可還欠我一份玉華羹呢,唉…………此番匆忙,卻不知能否趕得上去嘗一口…………”

“真的?都說玉華樓的老闆每個月才下一次廚,做一碗玉華羹,你真的能吃到?”莫寒興奮異常,兩眼放光地看着陸非然,如狼似虎。

“看來,我只能一個人去了。”陸非然緩緩離開柱子,將支撐身體的劍抗在肩上,落魄瀟灑,絲毫不似視劍爲命的殺手劍客。

但她,卻是十足的好吃懶做,雖不見得嗜吃如命,但也着實不願放過那傳說中的美味佳餚,便也不顧身上的傷,擡腿便衝了過去,扯着陸非然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說:“多帶一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再把劍架到他脖子上。”說着揚了揚手中的劍,那腐鏽的劍鞘便與劍身相互敲擊,發出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好不寒酸。

莫寒心下明瞭,忙不迭點頭,“是是是,小弟定然傾盡全力,爲陸兄之劍做出驚世篇章。”

還是在街上瞎逛,只不過這次換了莫寒跟在陸非然身後。

忽地長鞭劃破安逸的空氣,甩出令人驚異的殘酷鞭響,陸非然略微提了提劍身,眯着眼繼續向前走着,恍若未聞。

但莫寒卻被驚得愣在原地,看着道路被清空,看着一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犯人從城門一路驅趕進城,看着路邊百姓朝他們吐痰丟雜物,看着一張張相識已久的臉越發清晰。

咒罵聲不絕於耳,哭泣聲不絕於耳,求饒聲不絕於耳。

傳說,於千萬人中,你總能輕易地找到他,山長水遠,一眼即可。

朝夕相處的日子近在眼前,似乎還有你暢快的笑聲,她那一句俏皮的花蝴蝶,惹出你喋喋不休的一大堆抱怨,還記得你紫色衣衫,富貴又榮華。

此間少年,風度翩翩。

但此刻相見,卻爲何塵滿面,鬢如霜。

她目光呆滯,癡癡上前一步。

凌亂的頭髮如稻草般散落在肩上,青色鬍渣在憔悴的面龐上瘋長,一身破舊不堪的囚犯衣,早已風不清顏色,滿是髒污。肩上沉重的枷鎖,□□雙足上沉甸甸的鐐銬,一分一分,一分更多一分拖緩他艱難邁開的步伐,每一步,都是煎熬,他痛得麻木,在長鞭的呼嘯中一次次倒下,卻又一次次站起來,曾經潤澤的脣瓣被咬得變了顏色,蒼白了,紫了,黑了,發烏了,他將嘴脣抿成此生最剛毅的線條,上前,小心扶住搖搖晃晃的六旬老父,無時無刻不是帶笑的眼眸此刻卻深沉得怕人。

她記得,他是世上最喜潔的人,每一縷頭髮都要梳得一絲不苟,每一根鬍子都要剃得乾乾淨淨,有了褶皺的衣服絕對不穿出門;她記得,他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人,可以笑得無拘無束,也可以哭得像個孩子,吃喝玩樂,卻又悲天憫人;她記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依舊一雙桃花眼卻不再有上揚的神采,目光觸到她的瞬間,從驚異中猛然抽身,狠狠地低下頭,裝作不見,寧願不見。

一場舊夢驚覺,她驚叫着猛地往上衝,不管不顧,帶着不顧一切的壯烈與苦痛,卻在半路被人拖回,一把摁在懷裡,掙脫不了,她便尖叫,叫得看熱鬧的人羣將好奇的目光轉向他們二人,叫得領頭揚着鞭子的獄卒對她頻頻側目。

陸非然騰出拿劍的手捂住她的嘴,似乎對獄卒說了些什麼,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便都興趣缺缺地轉向□□示衆的人犯,興致來了,便隨便拾起些什麼,向那老弱婦孺投擲,他們越痛苦,圍觀的百姓便越興奮。

這個懷抱有她不熟悉的味道,她想逃,她想跑過去拉着柳錫侜的手就跑,逃離喧譁的人羣,逃回汴梁,逃回豐樂樓,逃回以前言笑晏晏的日子。但她不能動,只能被死死按在一個陌生的懷抱裡,眼睜睜看着他們越走越遠,眼睜睜看着柳家才七歲的小兒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卻又倔強着爬起來,連哭聲都不曾有。

刺耳的尖叫聲漸漸演變成野獸將死前的低啞嘶吼,她吼得沒了力氣,眼淚卻在此刻嘩啦啦傾瀉而下,在蒼白的臉上橫行無忌,肆意着壓抑許久的悲傷。

柳錫侜佝僂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野中,丟了閥門的眼淚卻沒有絲毫停歇,她不停地不停的哭泣,在恢復了人來人往的大街,在陸非然的胸膛上,狂亂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直至沙啞了嗓音,直至乾涸了淚腺,直至往來人羣再無興趣多看她一眼。

從始至終都有人輕輕拍着她的背,如此,她纔不至於哭得背過氣去,他說,“都走了。”她張開嘴,仍止不住抽泣,卻狠狠地咬下去,用盡身體裡殘餘的力氣,咬得自己的牙齒都開始痛,她放開,滿口血腥,酸澀的奇怪味道。

修長的手橫在眼前,滿是狼藉。能夠舞出無數劍花的手腕上留着她的唾液和刺目的血,兩排深可見骨的牙印整齊列隊,不斷外滲的是他的血,蜿蜒了整個手腕,縱橫交錯,肆無忌憚地叫囂着,噴涌着。

他低頭,卻不是看自己帶傷的手,輕輕拂過她緊鎖的眉間,看着她猩紅着雙眼,彷彿憤怒的小獸,露出尚未長齊的獠牙,戒備地瞪着他。

他嘆息,修長的手指滑過她耳際,“你要劫獄,也得等晚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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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未央,新月如勾。

不出半個時辰,陸非然已馱着昏迷的柳錫侜回到了永昌客棧,莫寒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反倒是擋了他的道。

“你怎麼把他給弄暈了?”側身落座在牀沿上,她看着柳錫侜憔悴不堪的臉,儘量放低了聲音問道。

把劍往桌上一扔,陸非然曲指敲擊桌面,示意莫寒倒茶。而莫寒卻是難得的溫順,安靜地倒了茶遞到他手中,他一杯杯牛飲,她便一杯杯盛茶,直到陸非然再也灌不下去,方纔開口說道:“不打暈他,怎麼弄出來?他壓根就不想逃跑。”

莫寒心下一沉,不再答話,只溼了手帕,蹲坐在牀邊,慎而又慎地擦拭着柳錫侜沉睡的面龐,輕易地擦去泥濘和污垢,卻不敢觸碰那些醜陋的疤痕。

印在他身上的傷痕,是烙在她心底的痛,日夜折磨,疼痛無法言喻。

蠟燭燃了一半,火光漸漸飄搖起來。

她已然如此癡癡呆呆地坐了兩個多時辰,不說話,不理人,紋絲不動,讓人忍不住要上前去一探她的鼻息,藉以確定她是否尚在人間。

忽地,她回頭,扯了扯陸非然的袖子,眨巴着眼,傻傻地卻又異常認真地問:“他…………是不是死了?死了?也是在夜裡,倒下去,就再沒有醒過來…………不是的,他應該還有話要對我說纔對…………你給他喝酒了對不對…………”

“噓————”陸非然伸出食指,輕點在她顫抖的脣上,“別說話,會吵到他。”

果然是被魘住了,她吶吶點頭,聽話閉嘴,復又回到牀邊,入定般瞧着牀上形容枯槁的人,眼中已然滿是淚光。

“唔————”牀上的人發出細碎的□□,於莫寒卻如平地驚雷般,她霍然起身,冰涼的手指撫上他額頭,萬分小心地喚道:“柳二哥,柳二哥…………”

“阿九…………”

“是,是我。”彷彿得了召喚,她一抹眼淚,連忙上前扶住柳錫侜艱難撐起的上身,用力點頭道,“是我,柳二哥。”

“你…………”柳錫侜看看立於一旁獵鷹般銳利的男人,又轉到莫寒悲喜交加的臉上,恍然驚醒,也不顧疲憊勞累的身體,掀開被子便下牀往門口衝去,卻也經不住這番大動作,自己對着地板倒下去。

莫寒連忙伸手去撈,無奈力氣不夠,只得隨着柳錫侜的身子一同滾落在地。擡頭看,那陸非然仍舊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讓人看了窩火。

正忙着將柳錫侜扶到牀上去,肩上突然一輕,耳邊傳來他細微的嘆息聲,除了陸非然,再無其他人。

“不行,我得回去。”柳錫侜掙扎着再次起身,陸非然撒手不管,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拖不住執意要走的柳錫侜。

“柳二哥,不要再回去了,我怎麼能…………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受那些苦…………”她嚶嚶乞求,柳錫侜卻狠狠別過頭去,不看她滿是淚痕的臉。

“留下來?呵呵,留下來做什麼?是背棄柳家滿門,苟且偷生,還是留着這條命來日去找你那皇上弟弟報仇雪恨?你說呢?啊?”

“我…………我不知道。”她被震在原地,疼痛如潮汐般拍打着脆弱的心臟,透進四肢百骸,她伸出手在空氣中揮舞,想抓住些什麼,卻換來深深的無力感。

柳錫侜轉過身來,眼中佈滿了猩紅的血絲,他的一聲嘆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着她的心,撕扯着殘破不堪的意志。“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這輩子都沒做過幾件讓老爺子寬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務都有大哥扛着,往來商務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錢,我什麼都不會…………現在…………到底我柳錫侜也是個頭頂天腳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我若在此時此刻舍家人不顧,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着,我他媽我還是個人嗎?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