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暖,燕京玉樊樓。
清靜隱蔽的雅座裡,藏青色桌布上的太平猴魁久久未動,三人圍桌而坐,各自沉思。
“先生是說,王府裡有人下毒害我?”淡綠衣衫的女子斜倚在圓桌上,手中把玩着新出窯的南方青瓷,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語,淺淺啜一口已然發涼的太平猴魁,清癯的面容裡透出憔悴與蒼桑。“岑某曾隨念大俠前去王府查探,發現王妃房內殘餘的燭芯中摻有一種名爲掘墓的毒,此毒若與火同燃,無色無味,中毒者體質一天天虛弱,更會勾出舊疾,最後多半死於病痛,無任何中毒的跡象,乃南粵地區一奇毒,世所罕見。”
“哦?如此說來,我的身價看漲啊,都用這麼稀罕的毒來對付我了,浪費,浪費啊。”她搖頭晃腦地嘆息,模樣好不心痛。
岑繆崖失笑,無奈道:“難得王妃此刻還有說笑的興致,岑某佩服。”
“不用不用,當着你們倆的面,我還真哭不出來,就只能傻笑了。”在高三混達一年,別的沒學會,苦中作樂的本士倒是練得爐火純青。“話說回來了,岑先生不會見死不救吧?”
“鄙人既然答應了念大俠要救王妃,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不過王妃身邊已有人爲此事勞心勞力,多半不用岑某出手了。”
轉而看向念七,仍舊是一臉嚴肅,平淡冷靜的敘述着:“公主不在的這幾個月,府中下人輪換頗多,所有與公主有過接觸的下人都被抓進王府後院的地下牢房,嚴刑拷打,至今無人活着被帶出來。”
“嗯。”難怪以往在房中當值的幾個漢人丫頭都一併不見了,問起完顏煦,他只說都回去探親了,她疑惑爲什麼要一大羣人同時跑回家,他只說人多路上熱鬧些便敷衍過去,現今想來還真是可怕,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沒了,而且其中絕大多數是無辜的。
心裡悶悶的,她還是不能想其他人一樣將人命視若草芥啊。
“王妃不必擔心。”岑繆崖聲音沉穩,沒有一絲波瀾,“只要今後不再有人下毒,掘墓還是很好解的。解毒的藥引麒麟竭和紅藤都是宮中貢品,六王爺應當尋得到,岑某這就開藥方,託人找機會獻給六王爺,您看,如此可好?”
“勞煩岑先生了。先生以後若有用得到莫寒之處,儘管開口,莫寒必當竭力相報。”
岑繆崖微微頷首,謙道:“岑某不過是受人之託終人之事,王妃若要謝,便謝念大俠吧。”
“嗯。過幾日我請兩位吃飯,一併謝了。”她笑着朝二人各自一拜,“時候不早了,今日還要回府用膳,拜別二位,大恩不言謝。”
岑繆崖慢慢收拾着攤在桌上把脈看診的工具,不經意間提起,“恕岑某無禮,敢問王妃,可有服食天花粉、棉酚一類斷產藥物嗎?”
邁出門去的腳迅速拖回,莫寒一窒,這消息的勁爆程度不亞於宣佈她就是失散多年的還珠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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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完顏煦已然在飯桌前正襟危坐,等着遲遲不歸的妻子。
她躲在飯廳門口,偷偷往內看,見完顏煦的臉色隨着時間的流逝一點點變黑,更加猶豫着要不要這個時候進去,甫一轉身,就被廳內陰沉的聲音絆住了腳步。“你這是剛回來還是正好要出去呢?”
“嘿嘿…………不小心迷路,這纔回來晚了。”看着他結霜般的表情,耳邊忽然縈繞着念七的話語,不知怎地,心底升騰起從未有過的恐懼。
“出門也不許帶個侍衛,我當真是太縱然你了。”說完招手喚她進來,將筷子遞到她手中,“快吃飯。”
乖順地“哦”一聲,埋頭吃飯。
“你今天是怎麼了?話這麼少?誰給你氣受了?”
“沒,沒有啦。食不言寢不語,快吃飯。”扒了兩口飯,莫寒又想起來一件關乎身家性命的事。“對了,哈丹□□拿來的印戳,你查出是誰的了沒有?”
“沒有,估計是亂刻的。”
“哦。”是不是該接受,他善意的掩蓋。
纖長有力的手指上生長着厚厚的繭子,被弓弦勒出的印記劃滿指節,這雙手,她曾緊握過的手,隱隱有血色光暈,流瀉出很多,很多泯滅的生命。
分不清是非曲直,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頂着龜殼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
以前在房中當職的僕婦被一次性清了個乾淨,現下在身邊的統統都是新面孔,但,有一個人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吧。她閉上眼,不願去想,更不願去懷疑。
三個月,她足不出戶地待在府中,老老實實喝光完顏煦令人煎好的藥,溫順地吃掉每一份特地爲她準備的食物,並且————嘔吐反胃的現象越來越嚴重,但僅限於完顏煦不在的時候。彌月曾惶恐地臆測她是不是懷孕了,莫寒只是一攤手,天要下雨,我要懷孕,半點不由人,倒是彌月在一旁乾着急,試探着問她對懷孕的態度,但卻只得到一堆模棱兩可的廢話。
八月,丹桂飄香。
莫寒心情大好,拖着彌月出門逛街,留完顏煦獨守空房。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逛得不亦樂乎,不知不覺便到了玉樊樓門口,莫寒一捂肚子,對着彌月撒嬌道:“彌月,我餓了,咱們吃點東西再回去吧?好麼,好麼?”
彌月無奈,只要求日落之前一定要回府,便跟隨着莫寒進去,見她輕車熟路,儼然一副常客的樣子,心裡不由得好笑,還真是什麼時候都不忘吃喝玩樂的本分。
跟着小二行至二樓雅間門口,莫寒頓了頓,朝彌月慧黠一笑,推門而入。
坐在雅間裡的是個着藍布衫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讀書人的模樣,見她二人進門,起身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又坐下,不發一言。洗得發白的藍布鬆鬆垮垮掛在身上,彌月認得,那是上好的松江棉布,價錢不菲,料想此人來歷不小,便屈膝行禮,道了聲萬福。
莫寒硬扯着彌月坐下,笑眯眯地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醫岑繆崖岑先生,這是我的姐們兒,閨民彌月。”
彌月急忙起身,再次行禮道:“見過岑先生。”
岑繆崖只道“多禮了。”便轉向莫寒,“榮岑某爲王妃請脈。”
乖乖伸出手腕,好整以暇地等着既定的答案。“恭喜王妃,是喜脈。”
彌月一震,莫寒裝懵。
“真的?岑先生您確定自己沒弄錯?不會是我剛剛運動完脈象跟平時不太一樣?不會的,怎麼會這樣?生孩子很痛的,您一定是看錯了對不對,對不對啊?”爲了一裝到底,她開始哀號,“哎呀,我怎麼真麼命苦啊,上天你對我還真是不公平啊,怎麼就莫名其妙地讓我懷上了呢?我還年青啊,我的大好人生,我的前路茫茫,我的未知美男啊…………”
“這世上怕是找不出比岑某更好的大夫了,王妃是喜脈無疑。”
聽到岑繆崖的死刑判決書,她開始趴在彌月肩上放情亂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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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穹被烏雲封地一絲縫隙都不留,沉悶得令人窒息。
一抹藍色的倩影閃過長廊,溜進陰暗的廚房,蹲着在爐竈附近,不知在尋些什麼。
火摺子發出微弱的光亮,映出眼前白色粗製糖罐的模樣。她將白糖全數倒在帶來的紙上,但糖罐似乎沒有見底,撕開一層糊好的油紙,她仔細數着藏在下面的數十顆小藥丸,似乎頗疑惑,便伸出手指準備再數一次。
“不用數了。”門外傳來冷冷的聲音,她手一抖,險些打破了糖罐,轉眼看向披衣斜靠在門邊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來。“自我來後,每日一顆,你做得很細心,沒有漏過一天,就算是去塞外,你都把藥下在親自做給我的點心裡。彌月,你果真是盡心盡責地照顧我。”
“公主…………”彌月“啪”地一聲重重跪下,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她一臉冷然,努力壓制着起伏不定的心緒,低低地說:“襲遠讓你乾的?”
“不是,是奴婢…………皇上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彌月只是不停地磕頭,把額頭磕出了血也渾然不覺,只是她手中,始終牢牢抱着裝藥的糖罐子,一刻也不肯鬆開。
突然感覺前額一下一下地抽痛,莫寒伸手按壓着太陽穴,疲憊地擺擺手道:“我本以爲我對你真心相待你便會…………算了,襲遠籠絡人心的本事着實是我不能比的…………”她轉身,不去看仍舊伏在地上不斷磕頭地女子,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側頭低聲說道:“我並沒有懷孕,一切都只是爲了試你。但…………我什麼都沒看見,你繼續吧。”
夜風靜靜地吹,八月夏末,竟帶着冷冷的寒意,吹得人滿身酸澀。
這些人亂七八糟地都幹什麼呢!她在池塘邊吼出一聲國罵,緩步回到屋內,掀開被子史無前例地主動抱緊他,考拉似的整個人掛在他身上。
夏夜好冷,給我一點點溫暖好不好。
三月初四,同宿。
三月初五,同宿。
三月初六,同食,同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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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前往呼倫貝爾草原。
四月三十,同歸。
五月初一,同食,同宿。
五月初二,同遊京郊別院,留宿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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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洛陽宣紙剎那間捏碎在濡溼的掌心,緊握的拳頭砰然砸向鋪着明黃色錦緞的書桌,哐啷啷一陣不大不小的響動,桌上的筆擱狼毫全數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在這樣空落落的夜裡顯得異常突兀。
深秋時節,大理石磚上沁涼的氣息一絲絲扣進膝蓋,伏跪在地的人絲毫不敢怠慢,挺直了背脊卻深深低着頭,眼神恭敬而空洞。
襲遠一拍桌案,將堆疊的奏章震得滑落一地。蒼白的雙脣微微開啓,苦澀的言語卻消失在半空,只留滿室靜謐,悄然演出短暫的無聲默劇。
嘆息,長長的喟嘆,他重重地坐在冷硬的龍椅上,手指滑過正一點點舒展的紙團,忽地詭譎一笑,沙啞着聲音說吩咐道:“不錯,你們做得很好。以後還要更好更詳細地記錄,定期來報,朕要清楚地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越詳細越好。”他不害怕,不後退,如此酣暢淋漓的刺傷,如此心痛壓抑的感觸,令他老去的心終於有了一絲觸動。
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沒有什麼能夠令他逃避。
“行了,你去吧。”
“嗻。”那人領命退出空寂的紫宸殿,卻在殿門不小心撞上迎面而來的白衣男子。他匆匆行禮,側身避了過去,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太監總管王順躬身進殿,偷偷睨着龍座中人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皇上,沈大人在殿外求見。”
握在手中的狼毫沒有絲毫停頓,他淡然地吩咐着,眼皮都不擡一下。“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宣他進來。”
繡着繁複流雲花紋的白色衣角掠過老舊的門檻,他一撩袍子順利跨過,與正退出門去的王順擦身而過,一瞬間的眼神交流,他便讀到了今日帝王的情緒。他在殿中立定行禮,聽紅木大門闔上時沉悶的□□。月光統統被擋在門外,寂靜的紫宸殿越發詭異。
“微臣沈喬生參見皇上。”他下跪,白袍掠地,沾染上沁涼地板上若有似無的灰塵,再無潔淨的白。“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襲遠依舊在案几上忙碌着,空閒的左手輕輕一擡,示意他起身。“沈卿不必多禮。”
他緩緩起身,卻始終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人一眼。“謝皇上。”
“吏部公然買賣官爵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回皇上,此事………………”沈喬生似乎是頗爲爲難地看向皇上,但已然在心中盤算着該如何表述賣官鬻爵的內幕。
“沈卿但說無妨。”
神喬什頓了頓,吐露道:“回皇上,此事,魏王也牽涉其中,微臣惶恐,怕冤枉了國丈大人,便沒敢再查下去。”
“先壓着,找人暗中查。”專注的眉眼間閃過一絲不悅,卻不曾有半分猶豫。“買馬的事,跟西夏人談得如何了?”他終於擱筆,揉了揉酸脹的手指,蹙眉沉思。
“西夏蠻夷貪婪,一馬千金,要價太高,柳錫侜正在與之議價,但價格實在是高,這些年國庫空虛,怕是…………”
“河西走廊,確是養馬的好地方哪。銀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朕傾盡全力做此事,便一定要將此事做好,不必在毫釐上多做計較。”這麼些年,錢糧多半流入了商賈之家,朝廷久徵無果,在賦稅制度上改革是必然,但若要解燃眉之急,則必須…………
柳家,天下首富柳家。
“微臣遵旨。”
“行了,沈卿辛苦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噢,是了。”襲遠陡然出聲,將沈喬生退後的腳步停頓在門邊。“方纔出去的人,沈卿見到了?”
不知如何回答才恰到好處,他只低聲應了句“是。”便低頭掩藏着自己的慌亂。
“那是朕安排在燕京的人,皇姐她…………似乎過得不錯。”滿意地看着眼前人猛然一震的身體,他心裡有了一種奇異的快感,“夫妻恩愛,如膠似漆。朕看了深感欣慰啊,沈卿覺得呢?”
短暫的心亂,他已經平靜下來,恭謹而謙卑地答道:“回皇上,微臣爲公主感到高興。”
襲遠冷哼一聲,完全不以爲然,“朕不會讓女真人的太平日子長久下去。”
再道一聲“微臣告退。”他一步步倒退着出門,熟練俐落地擡腳越過紫宸殿高得出奇的門檻,時間勾勒起早已遠去的模樣,她曾絆倒過的地方,她曾生活過的場景,全然模糊地一一重現。
擡頭看一眼清冷的月色,他輕勾脣角,馥梅多半還在等着他吧。
一顆心滿了,便再也裝不下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