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語。
康拉德·科茲用右手的食指、中指與拇指輕輕地將一張纖薄的紙張捻了起來。
單從表面上來看,它和其他所有類似的紙張都並無太大區別,邊緣複雜的花紋閃閃發光——那麼,它到底又有什麼特殊,值得第八軍團之主如此認真地對待呢?
“.根據第三連的調查顯示,五個巢都都有各自不同的胚胎實驗室。大體來看,它們仍然遵循着同一種生產模式,僅僅只在細枝末節處有所不同。生產目前已經被緊急停止,但還有大量胚胎正處於培養階段。”
費爾·扎洛斯特面無表情地說完了這句話,有隱晦的憤怒從他面上閃過,但並不明顯。
如同大多數正常人一樣,他自然也是能控制這份情緒的——畢竟,他已經在回到夜幕號前發泄過一次了。
“培養階段?”康拉德·科茲輕柔地詢問。他將自己的情緒控制的非常好,好的甚至讓費爾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焦慮。
“是的.”他低聲回答。“一共有一萬三千二百四十一個。”
“人。”科茲糾正。“一萬三千二百四十一人。”
他向後靠去,靠在椅子上平靜地呼吸着。
文書工作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非常得心應手了,而適應了他風格的官員們也開始用加倍的效率開始了工作。也正因如此,他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模樣看上去幾乎都有些不像是他自己了。
“原體,那些機器已經被關停了。”費爾低沉地說。“這些人在從營養罐內出來以前就已經被催熟了.”
“我知道,你遞交上來的報告我已經看過了,否則我不會找你過來和你面談此事的,我的三連長。”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康拉德·科茲平靜地複述起了那張紙上的話。
“一共有三個年齡階段,八歲,十六歲,二十歲。根據第三連的調查,八歲的孩子通常容貌上佳,會被送往貴族們的宅邸之中。十六歲的孩子身體被調整過,較爲瘦弱,但所需要的營養也非常少。二十歲的成年人身體最爲強壯,會被送往一些貴族們的私兵訓練營。”
“這些事我都已經看過了,費爾。”康拉德·科茲平靜地搖起頭。“所以,伱認爲應該怎麼做呢?”
“我沒有處理過這種事的經驗,原體。”
費爾·扎洛斯特盡力保持着自己語氣的平靜。“但是,按照帝國律法以及相關文件來看,這些人應該得到妥善的安置。”
“我也是這麼想的,費爾,可問題就在這裡。妥善的安置後勤艦隊還需五十天才能抵達,諾斯特拉莫目前也仍然處於重建社會秩序的狀態.”
科茲揉了揉眉心,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他沉默了,並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再說話。費爾很清楚,他的原體正在思考——一如他一般。
重建社會秩序。
對於費爾·扎洛斯特來說,這件事是他在漫長的六十四年戰爭生涯中所遇見的最爲匪夷所思的事情。
往日,第八軍團只是審判者而已。他們會殺死惡人,清除人羣中的癌症,然後他們會離開。
後續的所有事,他們都是不負責的。諾斯特拉莫此刻的情況對於他來說,也是頭一遭。而諾斯特拉莫是原體的母星,如若不出意外,它未來也會成爲第八軍團的新徵兵地。
軍團內沒人反對這件事,尤其是在所有人都清楚諾斯特拉莫的精金產量後。
——第八軍團不參與政治,但並不代表他們對政治不敏感。
精金對帝國永遠是越多越好,更何況,這還是原體母星的精金。
免稅的交易航線所帶來的利潤是驚人的,只要後勤艦隊的改造一完成,這顆星球立刻就能和那些行商們開展貿易。諾斯特拉莫離極限星域也近,誰都知道極限戰士們富得流油.
費爾突然地咬了一下後槽牙。
第八軍團很少和他們的表親合作,極限戰士是其中爲數不多有幾次協同作戰的,且戰果十分優秀。但是,第八軍團內沒人喜歡他們。
用第一連的西亞尼的話來說,極限戰士們,就是一羣‘驕傲的沒邊但是自己完全意識不到,而且如果你提出來,他們就用那該死的貴族口音來嚴肅聲明自己極其謙遜的討厭鬼’。
西亞尼的話雖然很糟糕,但也不乏爲一種事實。
“.我有個想法,費爾。”康拉德·科茲緩慢地說。“不過,這個想法需要我去問一下我們的教官。”
“我就不問那個想法到底是什麼了,原體。可是.你不覺得,教官最近有些太忙了一些嗎?”費爾小心翼翼地問。
“.他忙也很正常吧。”
第八軍團之主扭開頭,盯着自己既沒有窗戶也沒有掛任何畫作的牆壁看了起來,表情認真。“第八軍團的教官,不忙點怎麼行呢?”
費爾決定不回答這句話。
——
卡里爾動作緩慢又平靜地將手中的訓練劍放下了,站在他對面的里奧納德則不然。懲戒之刃的隊長此刻雙手都在顫抖,並不是因爲情緒,而是因爲短時間內承受了太多次的碰撞。
“如何?”卡里爾問。
“我還能承受,教官。”
“別說謊。”卡里爾輕柔地說。“除非你想再嘗試一次和我一起行動。”
“.那次行動我受益匪淺,大人。”
卡里爾笑了。
受益匪淺?他輕笑着搖搖頭,沒揭穿里奧納德在那一晚悔恨交加卻仍然固執的面貌。
那個晚上,已經過去一個星期有餘了,作爲第八軍團現如今職權與責任越來越大的教官,他帶着這些被獨立在八個大連之外的小隊,已經來來回回地在整個諾斯特拉莫里逛了好幾圈了。
鮮少有人能夠得到他的認同,也鮮少有人敢於同他長久的對視。第一夜的錯誤再也沒有發生過,但這並不意味着卡里爾會對此感到欣慰。
那些錯誤沒有發生,是因爲他帶着他們行動,僅此而已。
這些小隊差不多佔據了第八軍團的三分之一人數,一共六千四百人。如果按照二十人一個小隊來劃分,甚至可以分出三百二十個小隊來。毫無疑問,這是個龐大的數字。
但是,擁有名字的小隊並不多。
這個組織形式本就是那些與自己兄弟在戰術理念出現了分歧的老兵們提出的,在經由連長們開會同意後,才被正式肯定。
最開始,擁有名字的小隊僅僅只有八個,隨着人數增多,以及一部分新兵的加入,小隊才增加到了十二個。
懲戒之刃是其中最爲特殊的一個,它不像其他十一個小隊那樣會吸納新兵進行訓練,它的總人數永遠保持在二十個,至於原因,便要問里奧納德了。
又或者說,前任第一連副官,里奧納德。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我會很高興,里奧納德。”卡里爾說。
“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里奧納德沉聲說道。“絕無半點虛假。”
“或許吧。”第八軍團的教官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將鐵籠的門打開了。
在確認了訓練場的擴建以後,決鬥籠被增加到了十三個。相比以前,這些可怕的金屬鐵籠也有了點小小的改進。
例如,籠子的門上附帶了一個生物傳感器,在內裡兩人沒有一方倒下的情況下,只有軍團教官卡里爾·洛哈爾斯的生物信號才能將門打開。
換句話說,他此刻的行爲倒也代表着一種暗示。
“.我還可以堅持,教官。”里奧納德說,不甘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浮動閃爍。“這遠遠不是我的極限。”
卡里爾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站在打開的鐵門邊看了看里奧納德的雙手。他的視線如刀般鋒利,硬生生地刺碎了里奧納德的堅持。
“我明白了。”他低下頭,沉默地走出了鐵籠。
“下一個!”朝着臺下,卡里爾如此喊道。很快,一個同樣拿着訓練用劍的人便走入了籠中,只不過,他的出現卻讓卡里爾感到有些驚訝。
“範克里夫,我沒想到你居然會來。”
“您是教官,我前來討教有何不對?”
卡里爾輕笑了一下:“少來這套,範克里夫。你只是想和我談談有關於里奧納德的事而已。”
“.他不值得我如此大費周章的,教官。里奧納德早已不再是第一大連的人了。”
“是嗎?可我去查過,他的名字還在第一大連的榮譽士官裡掛着呢。你並沒有將他的痕跡完全剔除。”
“我不能因爲他現在的錯誤就抹殺他從前的功績,教官。”
範克里夫語速極快地說。“再者,里奧納德也並非是被踢出第一大連的,小隊制度是八個連長共同討論後的結果,我們一致認爲這個制度有存在的必要性。”
必要性.
卡里爾沒說話。他暫時不想去拆穿範克里夫和其他七名連長煞費苦心做出的這個制度那虛假的表面。
獨立於連隊外的小隊與其說是擁有高度自由的離散戰術集羣,倒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驅離,用於將那些被戰爭磨滅了人性的士兵和第八軍團的其他人隔絕起來。
僅此而已,不然還能是什麼呢?難不成真的有人會嫌棄連隊人多而去設立一個小隊制度分散原本的凝聚力與戰鬥力嗎?不可能的。
“多說無益,範克里夫——你今天打算劍鬥嗎?”
“是的,第八連的裡希特士官說您已經完全掌握並改進了他的劍術,因此我打算來討教一二。”
“.他的說辭真是越來越誇張了。”
卡里爾搖搖頭,上前一步,右手單手持劍,劍尖隨意地指向了地面。
“來吧。”他說。
下一秒,範克里夫便猛地揮動了雙手。和卡里爾那隨意且平靜的姿態不同,他使用的是標準的雙手劍起手姿勢。
古老的劍術跨越了無數歲月,在第八軍團的一連長身上覆現了。他迅猛地旋轉手腕,讓訓練用的長劍不停地旋轉了起來。步伐輕靈而詭異,有如某種等待出擊蟄刺敵人的狂蜂。
卡里爾眉頭一挑,意識到這位一連長顯然是有備而來。
但是,這還不夠。
在這些天的戰鬥中,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學員’們,他們都意識到了一件事。
哪怕卡里爾·洛哈爾斯不使用任何超出阿斯塔特級別的力量與反應,在單純的劍鬥中,第八軍團的阿斯塔特們也幾乎完全無法佔據上風。
因爲,在這兩樣東西以外,卡里爾還擁有一種可怕的本能。
他能夠在劍刃交錯之間以最可怕的路線襲擊他的對手,而他的對手甚至不會在被擊中以前察覺到自己居然有如此之大的破綻。
對此,第八連的裡希特納爾感到萬分興奮。
——是的,不是沮喪,而是興奮。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純粹的劍鬥中遇到對手了,卡里爾是第八軍團內唯一一個能夠激起他鬥志的人。
而且,最關鍵的一點在於,裡希特知道,卡里爾不會用出超過一個正常阿斯塔特範疇的力量。
對於裡希特來說,這是他的希望。一個可望可及的強敵讓他的鬥志飛漲。
不過,他不知道,卡里爾其實也希望他能贏。
他希望他們所有人都能贏過他。
“做得好,範克里夫!”卡里爾高聲說道。“繼續保持,我要開始進攻了!”
一連長默不作聲地咬緊了牙關,準備迎接風暴的降臨。他依舊旋轉着手腕,讓劍刃密不透風地形成了一堵牆。
風聲嗚嗚地響起,在交錯之間帶起的是沉悶的危險旋律。範克里夫知道,自己若是進攻,不會有多少勝算,但防守不同,防守可以讓他——
“砰!”
伴隨着一聲悶響,範克里夫的雙手虎口傳來了一陣疼痛。他的劍旋轉着飛了出去,落在擂臺的地面上,跳動幾下,便迴歸了平靜。
發生了什麼?
“想憑藉經驗、記憶和劍術來進行防守反擊,是個好選擇,但你不應該被我分散注意力的。”
卡里爾低聲說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戰場上的敵人可不會告訴你他們要進攻了.你不應該聽我說話的,範克里夫。”
沉默半響,一連長點了點頭,甕聲甕氣地說:“.明白了,教官。”
卡里爾對他微笑了一下,笑容中滿是讚許與鼓勵。不自覺的,失敗帶來的陰霾也就此從範克里夫心中消散了。他坦然地撿起劍,走出了決鬥籠,卻發現他們的教官和他一起走了出來。
“今天的陪練環節就到這裡。”卡里爾高聲說道。“自由練習,明日白天我會一個個抽查進度的,尤其是你,西亞尼,你已經卡在十四步兩天了。”
訓練場的角落,一個滿身大汗的人悶悶地應了一聲。
“教官?您今日結束的似乎有些早。”範克里夫一面擦汗,一面疑惑地問。
“不早不行啊,範克里夫。”
卡里爾搖搖頭,朝着訓練室的出口走去了。
其他人並未發現,但他卻一眼就能看出來,在訓練室敞開大門的背後,康拉德·科茲正在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