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卡里爾·洛哈爾斯就像是在凝視黑暗本身。
斯卡拉德里克不是在做比喻或修辭,他是真心實意地這樣想。而且,在他真正將此想法確立於自己腦海中前,他已經來回思考了至少一萬遍。
他想:這個想法是否有被我的血影響?這個想法是否來源於我繼承的這份力量?
它一直在影響我,它使我嗜血如命,暴戾而狂躁,永遠渴求殺戮。它使我的思緒永遠徘徊在人們懼於談起甚至僅是遐想一剎的那種冰冷之內。
我看見孩子會想到他們被遺棄的屍體,我看見父母會想到他們彼此仇恨地抵背而眠,我看見一把刀就立刻生出要拿它殺人的衝動——我是個怪物,這份力量造就了這個怪物。
我越傑出、越強大,越遍身功業、沐浴榮光,它也就越強大,它是我的根源,亦是我畢生難逃的詛咒
但是,它是否有在此事上影響我?
斯卡拉德里克最後得出答案:沒有。
斬釘截鐵的一個詞,兩個字,沒有。大寫的黑體字,漂浮在他心裡,腦海裡,最終浮現於脣邊。他用微不可查的呢喃吐出兩個字——沒,有。
於是想法被確立,於是真正的影響從此刻開始誕生。
此刻,他站在卡里爾·洛哈爾斯的天鷹型穿梭機內。駕駛員一早就被亞戈·賽維塔里昂十分禮貌地請離,這裡只剩下他們五人。
他,亞戈·賽維塔里昂,獵手,謝赫爾·冷魂,凱烏爾·薩霍拉.
他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些什麼,也沒有興趣去窺探他們心靈中的隱秘思緒。盯着他人的心靈之窗從而撬取秘密這種活計不屬於猩紅之爪,他們只會用刀剖開胸膛,挖出心臟,然後大口嚼碎——而他不能把這種手段用在自己血脈兄弟們的身上。
決不能,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的不幸地落入那血紅的魔爪,他也會搶在此事發生以前抹了自己的脖子,然後滾進白骨荒原裡去接受前輩、兄弟、後輩與原體的斥責怒罵。
但現在不行。
現在,僅存於他紛亂思緒中的唯一光亮正在低語。它讓他看那個正走進穿梭機大開艙門邊緣的男人,於是他看。
他看見一張一如既往的蒼白之面,就像是每個諾斯特拉莫人那樣白,白的像溺死的腫脹浮屍或半透明的鬼魂。淡色的血管在皮膚下清晰可見,他有血液,它們正在他的身體中流通。
但不知道爲何——興許是他忘了——這血液竟然不是紅色,它們是冥河的顏色,是荒原裡骨灰的顏色,亦是死亡的顏色。
斯卡拉德里克生出一陣顫慄,緊接着是痛苦與悲慟。他不明白這二者到底是他媽的從何而來,可是,永夜與它唯一之王在上
他接着看,他看那雙眼睛,與之對視,與之聯通,看見那顆心中此刻浮沉之物。
不在了,曾充盈其內的那些瘋狂不在了,那些足以讓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團長在無數個午夜夢迴心有餘悸地咆哮出聲的東西不見了。
沒有毀滅的手,染血的刀,尖叫的無辜者與溢出他們腐敗身體的無盡冤屈。沒有無止境的孤獨與黑暗,沒有虛無、痛苦、折磨與求死之心。
取而代之的,是正常人在正常的世界中冠之以‘正常’二字的東西,那東西名爲情感。
第十九軍團暗鴉守衛的詩人兼戰團長沙羅金曾雲:無處可循,卻擠佔吾心。哀悼,哀悼,哀悼,您何日得勝而歸?
若他不介意,斯卡拉德里克此刻想把這詩拿來自己用,他要改一改,他要把哀悼改成它的反義詞,然後將得勝而歸這一段劃掉。
他要把這段改成他媽的天殺的星炬之光照瞎我的眼得了他居然康復了——!
哪怕那位沙羅金事後找來要爲這事殺了他,他也要這麼改。
大君在他的頭盔下發出一陣沉悶的笑聲,如夏日午後伴隨着蟬鳴而起的一連串雷鳴。
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無處可循,卻硬生生地擠佔了機艙內的每一寸空間,於是其他四人轉頭看他。機艙外的男人微微一怔,隨後竟然也露齒而笑。
十分真摯,十分.人模人樣。
“你們的潛行考覈全都通過了。”
他說,同時擡手拍了拍身邊一個金甲巨人的手,好讓那人把半拔出來的劍按回去。分解力場亮了又滅,讓夜之子們的臉或頭盔忽明忽暗。
亞戈·賽維塔里昂立即用一種滿懷惡意的語氣放肆嘲笑起來,那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機艙之內,不斷地碰撞,逐漸失真。
“我就說他沒事了,你們這羣王八蛋偏不信。現在看看吧,我們招來了什麼樣的禍患?喔,十分抱歉,大人。貴客來臨,有失遠迎,我在此向您致敬——”
他忽然起身,午夜之刃的唯一一任戰團長以其獨有的嚴肅的浮誇深深地彎下腰,鞠了一躬。
若羅伯特·基裡曼在場,必定會頭痛地退避三舍,讓他的戰團長們來處理這天字第一號難纏鬼。
“——偉大的保民官拉·恩底彌翁閣下,您的劍是否還鋒利?若已鏽得如您的眼睛一樣遲鈍,您可借用我的頭顱來磨利。”
斯卡拉德里克瞬間收斂了微笑,他品出了他們老大哥的言下之意,以及禁軍在場這件事的詭譎難言。
他不發一言地站起身,不顧一旁謝赫爾·冷魂的阻攔,反手便將武裝帶上的一把剝皮小刀拔了出來。
它噌的一聲劃破黑夜的寂靜,而猩紅大君並不只是滿足於此,他揮動刀刃,使其旋轉一圈後反握進手中,冒出一陣不詳的嗡鳴。
他握着刀,移動腳步,站在亞戈·賽維塔里昂的身後,略帶挑釁意味地看向了那名禁軍。
後者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相當歉意地低下頭,對那正皺着眉的男人開口解釋。
“我會爲此承擔一切責任,大人”
“我之前一直以爲你是在和我開玩笑。”那男人表情十分古怪地說。“結果你居然是認真的,拉?”
“我在玩笑這一方面有所欠缺。”保民官說,語氣不再那麼平靜了。
斯卡拉德里克盯着他看,最後竟看出一點難堪——他差點爲這個發現大笑起來。
“好吧——那麼我鄭重地重申一下,我現在偶爾會笑,真心實意的笑。每當我這樣笑的時候,我不會去殺人。”
“明白。”
男人點點頭,語氣忽然變得嚴肅。他不是在指責什麼,但他此刻聽上去就是那麼使人畏懼。
“而且,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我要動手殺人的地步,相信我,你不會有機會替我拔劍的。”
禁軍深深地低頭,緊接着又看向亞戈·賽維塔里昂。後者直起腰來,笑容已在臉上鋪陳開來。
於是禁軍鞠躬、彎腰,嚴肅地向他道歉,隨後離去,消失在黑暗中,再無蹤跡。
斯卡拉德里克在心底評鑑了他的潛行技術一番,隨後竟生出幾分敬意。不多,但已經是他這樣一種人能給予無關之人的最好待遇。並且,他還知道,那禁軍會回來的。
“最近幹得不錯啊,教官大人?”亞戈·賽維塔里昂語氣刺人地稱讚。
“您顯然在帝國的官場內取得了無上地位,竟可得到一位禁軍做身旁近衛,這是多麼大的榮光?回頭我就找人把它刻在咱們的戰團歷史裡去.你們呢?要不要我送你們一份?”
他聳肩擡手,問詢地看向其他人。而那四個人連一個搭理他的都沒有,就連數秒鐘前還自作主張地爲他出頭的斯卡拉德里克也悻悻地收了刀,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了。
賽維塔十分不快地扭起嘴脣,還想說點什麼,卻被一聲輕笑打斷了話頭。
“你在埋怨我嗎,亞戈?你八成在想,這老混蛋不肯讓我們中的任何一個近他的身,卻肯讓一個禁軍隨行,天底下哪有他這種無情無義的老東西?”
原本一言不發的凱烏爾·薩霍拉悚然而驚,斯卡拉德里克用不着瞥他一眼也能知道,這人肯定是一副要跳起來替亞戈·賽維塔里昂進行反駁的急切模樣。
哈,乖乖仔,模範之子。大君不屑又好笑地想。你要真這麼幹了,我保證那沒正行的難纏鬼會在事後找你進決鬥籠所以省省吧。
他擡手按住他,好讓賽維塔自己替自己講話。
“你瘋了?”夜之長子瞪着他,彷彿此前那句‘他沒事了’只是一句空話。“你在搞什麼鬼,卡里爾·洛哈爾斯?”
戴着審判官寬檐帽的男人平靜地走近穿梭機,走到他身邊,然後摘帽,與他對視。
兩人的目光上下碰撞,一個摸不透頭腦且十分警惕,另一個則寒寂如冰,死滅如鐵。
緊接着,第八軍團的教官顯出了他的獠牙。
他飛起一腳,踹在了亞戈·賽維塔里昂的.左小腿上。
那真是好大的一聲金屬巨響,直把斯卡拉德里克聽得心底一寒。
“沒大沒小。”教官冷冷地說。“你以前就有這個傾向了,結果到了現在也是沒半點收斂.剛纔要是我不把他的劍按回去,你是不是打算撲過來撕開他的喉嚨?”
這下輪到大君悚然而驚了——什麼?賽維塔剛纔打算幹這種事?我怎麼沒看出來?!
他狐疑片刻,本以爲是教官在虛張聲勢,卻沒想到那剛纔還囂張到不行的巨人現在竟十分謙卑地點頭稱是。
“你知道這會帶來什麼禍患嗎?”
教官接着問道。他用了和賽維塔同樣的一個詞,且用的十分恰到好處,甚至還刻意地加重了語氣,使聽者們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彷彿突然回到學徒時期,正在接受訓練場上接受考覈。
“.我那時候沒想那麼多。”亞戈·賽維塔里昂低沉而懊惱地說。
“爲什麼?是什麼事讓你的判斷力出了錯?你知道嗎,亞戈?羅伯特·基裡曼曾對我說,他認爲你身具極其恐怖的洞察力與判斷力,而且你會毫不友善地使用它們。那麼現在,告訴我,是什麼讓你這樣愚蠢?”
賽維塔訥訥一陣,終於嘆氣。
“好吧,教官——”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抿起嘴。“——我想我只是不能容忍他試圖拔劍傷害他們。”
他的回答讓其餘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腦眩暈了一剎那,再然後
“他敢!”猩紅大君低沉地咆哮。“他可以來試試!”
暗影騎士的戰團長似乎長出一口氣,然後罵了句家鄉話,不是什麼好詞,極其難聽,語氣卻帶着一股溫和。
相較於他,謝赫爾·冷魂至高大團長則直接一些,但也沒直接到斯卡拉德里克那樣。他只是笑了起來,緊接着並不如何良善地用手甲敲敲自己的額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開口講話。
“亞戈·賽維塔里昂,我們雖然是望着你的背影成長起來的,但也絕非稚童你那態度算是什麼?你真以爲自己是什麼大家長嗎?”
“你少他媽多話!”
先前還溫順地不得了的夜之長子忽然回頭暴躁地喝罵一聲,緊接着又轉頭回去,擺出一張什麼都沒做過的臉。
當然了,在場還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保持着沉默。他好像打算將這珍貴的金子一路帶到自己的墳墓裡去,哪怕衝突已到了這種程度,他也一句話都不講,只是睜着那雙渾濁的白色眼睛四處凝望。
然後與教官的雙眼對上。
“看什麼呢,獵手?”他得到一句溫和的問詢。
“沒什麼,教官。”
獵手用比賽維塔還溫順的語氣回答了他的問題,並猶如變戲法一般從武裝帶上掏出一塊便攜式的數據板,遞給了他。
“我只是在思考,這場鬧劇何時該停息。以及,這份重要的,有關那一千名迴歸老兵應該如何安置的來自掌印者的私人信件要在什麼時候交給您。”
瞬間,他得到四雙眼睛的凝視,這凝視裡只有一種情感:我真他媽恨不得捅死你,虛僞的混蛋。
獵手擡手,交出數據板,然後擡手摸了摸嘴角,彷彿那裡曾有一抹微笑。
教官低頭閱讀片刻,瞭然地點點頭。
“走吧。”他擡起頭來,又笑了。“帶你們一起去,如何?免得事後又抱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