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猛獸絕非易事。
魯斯已經數不清他這輩子到底獵取過多少野獸了,不過,以他的標準而言,其中稱得上是猛獸的只有寥寥十幾種,甚至超不過兩手之數。
他很擅長對付這些身具尖牙利爪、皮糙肉厚、力大無窮的敵人。他明白應該在何時躲避,何時挑釁——以及最重要的一點,他知道考慮好後果再行動。
這難能可貴的哲學從他非常年輕時就已流淌在他心中,它起源於部族中的一位老獵人,他曾帶領魯斯學習狩獵技巧。
某日清晨,趁着雪停,他們走入林中,試圖獵一兩頭山鹿帶回部落享用。老獵人甚至承諾,如果是頭公鹿,那麼它的角就歸魯斯。但那天早上他們沒見着鹿,恰恰相反,他們看見兩頭熊。
一頭幼熊,懵懂地望着他們。還有一頭母熊,非常瘦弱,毛皮像是乾癟的掛毯一樣披在她身上。
魯斯認爲這是個好機會,於是他抽出一支箭。只是剛想彎弓,老獵人便猛地擡手抓住了他的箭。
“別。”他輕輕地說。“讓她們走。”
魯斯想動,實際上,如果他執意忤逆,他那時的力量也足以在一瞬間將老獵人撕成碎片。然而他並沒有這樣做,他的直覺在悄悄地加以提醒。
最終,那頭母熊帶着她的孩子在原地看了好一會,然後便轉身離開。她們消失在了灌木叢的深處,移動時發出的聲音非常輕柔。
“爲什麼不讓我拉弓?”魯斯問。“你在憐憫她們嗎?”
“不。”老獵人嚴肅地說。“我向你保證,黎曼·魯斯,我對她們沒有任何憐憫,部族附近所有的熊都吃過人.”
“但是,如果你敢射箭,那帶崽的母獸會不惜一切代價朝我們衝過來。你能贏,我絕對相信這點,而我也能在她衝過來以前就把她射瞎。”
“可是,你記住,這片森林裡的熊都能知道我們在森林裡做的事情。如果我們殺了她們,那麼下一次,誰能保證他們不會趁着戰士們外出的時候襲擊領地,擄走孩童?”
“他們會報復,黎曼·魯斯,我親眼見過這件事不考慮後果就射箭不是我們部族的風格,我要你記住這件事,做任何事之前都想想它會帶來什麼。”
我的確記住了,老頭,我可沒有辜負你的教導,所以你最好別在死者之國裡和其他人講我的壞話。不然我會很生氣的,就像現在一樣生氣。
魯斯咳出一口鮮血,握緊酒神之矛,冰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要是生起氣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你最好記住這點,老頭——
他低吼着遞出長矛,面容猙獰得好似一頭嘯月巨狼。矛刃殘忍地撕開了一塊漆黑而堅韌的皮膚,將其後血肉狠狠洞穿。
它本該在這一刻迸發出太陽般的光亮,將這片污濁的邪惡徹底燒爲虛無,但那是從前的酒神之矛才能做到的事情,現在,它已經不再是那把由帝皇親自鍛造出的神器了。
魯斯的進入、長居與離開永久地改變了它。遠在一萬年前,它的本質便被鍛造者的力量所異化,進而形成黎曼·魯斯靈魂的滋養之居所——因此它現在僅僅只能當做一把鋒利的武器來使用。
鮮血飛濺,黎曼·魯斯獰笑着轉動手腕。
滾燙的血飛濺而出,灑了他滿臉。甲冑上掛着的飾物與毛皮被一併染溼、染紅,而他的眼睛依舊迸放着冰海凍層般的薄光,那種藍色足以使一頭怪物稍微後退幾步。
是的,它後退的原因並不是因爲被傷害,而是因爲這雙眼睛其後蘊藏着的某種意志。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它擡手,或者說擡爪抓住酒神之矛,輕輕一旋,便讓它倒飛出去。若非魯斯早有預料地鬆開了雙手,恐怕現在已經不能再戰。
可儘管如此,他面上的笑容也未曾減弱,一把手斧沉甸甸地滑入他手裡,驅邪神符狂怒地綻放。
意志力。羅格·多恩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相信人類可以用它做到任何事。
去你的,多恩,你這塊頑固的笨石頭——你爲什麼總是對的?是你笨,還是我們蠢?
魯斯爲這不合時宜的想法而啐了一口,血涌出脣舌,他卻感到樂不可支。他高高舉起右手,怪物再次後退。破碎的光亮從他們頭頂灑下,越來越多,於是這東西的形貌也愈發清楚。
和那男孩被迫化身成的惡魔不同,它並不瘦弱,而且也沒有人軀——形成它所謂軀體是無數張扭曲的人面,一層一層地堆迭在一起,於四周正逐漸破滅的黑暗中被腐臭的血所濡溼。
每一張臉都清晰可見,每一張臉好像都是熟悉的人。無數個聲音從這些面孔空洞的嘴中吐出,是疑問,是咒罵,是痛恨、麻木、苦難、毀滅與所有理應只存在於人性之暗面中的癲狂。
而它們現在正待在這裡,以完全真實的模樣。
魯斯放下手,聽見獵人與國王正在深呼吸,頻率一模一樣。這很古怪,因爲他們不是一個人,儘管有着同樣的血、同樣的臉和同樣的名字,但他們絕非同一個人。
獵人被過往的經歷塑造成了一頭由無邊恨意驅動着的殺戮機器,諸神留下他是爲了欣賞他的反抗,並隨時發聲嘲笑他那註定沒有終點的愚行。
祂們並不知道,獵人實際上已經不奢求拯救他的種族和國家了,因爲這二者都早已被毀滅,他的餘生都將用來殺死每一個惡魔或叛徒。
而國王不同,他的高傲不允許他承認自己失敗,但他的理性會在每個獨處之際對他低語:你已經失敗。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國王接受了這件事。
他開始將他的失敗一一掏出,血淋淋地放在一個尚未來得及成長的孩子面前.他想以這種方式教導那孩子,使他不必遭受此等絕望,但他犯了個錯。
魯斯放聲大笑。
“你不該在這絕望之地追尋虛無縹緲的東西!”芬里斯人大聲說道,揮舞着手臂,頭頂光輝愈發明亮。
國王痛苦地看着他,對這嘲笑全盤接受,卻還是挺起胸膛走到他身側,一面警戒那怪物可能的襲擊,一面低聲開口詢問,語氣近似哀求。
“還有沒有什麼辦法.?”
“沒有!”
魯斯斬鐵截釘地回答,束髮飄揚,狼眸圓睜,貨真價實的暴怒在他的眼裡浮沉,帶起大塊大塊的死寂之冰。他回身,用空餘的左手一把抓起國王的斗篷,揪着他冷笑起來。
“你以爲”他喘氣,呼出血沫。“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東西能幫你?醒醒吧,偉大的國王,你認識的那孩子已經他媽的死得連渣都不剩了。你現在看見的這個東西,擋着我們路的這個東西——”
他忽地轉身,揚起手斧,對準那伸出黑暗的瘦長手臂狠狠斬下。鐵器入肉,驅邪神符噼啪作響,黑焰熊熊燃燒。
手臂迅速地縮了回去。
“——來啊!”魯斯朝它怒吼。“我會吞噬你,我會把你和那孩子一樣殺得連渣都剩不下來!”
他暴怒地朝它呼喊、嚎叫,其行爲幾乎等同於瘋癲。
芬里斯凜冬時分的雪帶來的報應正在顯現,魯斯的話沒有作假,就連他自己亦無法逃脫這代價。
國王失魂落魄地後退兩步,捂住臉頰,肩膀顫抖。或許曾有那麼一刻,他試圖繼續哭泣,然而當他放下手來的時候,這張臉上已經只剩下一種情緒。
“殺了它。”
某個時間線中人類最後的國王如是說道,聲硬如鐵。
“我們必須想個辦法殺了它,黎曼·魯斯。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得把它殺得連渣都不剩。你講的那個大肚漢的故事這裡就是大肚漢肚子裡的地方,對不對?大肚漢的肚子已經快破了,而我們絕對不能讓它出去。它肚子裡沒有消化器官或者胃酸,那就由我們來做。”
他提起自己的那把短劍,用力握緊,扯開斗篷把它扔在地上,擡起手,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臉頰側面刻下了一個血淋淋的驅邪神符。
小巧的棱形,從中蔓延出一道血線,將其一分爲二,猶如一隻冷冽的眼睛線條平直而銳利,無聲地傾訴着握劍之人刻下它們時超乎尋常的平靜。
極暗之火自混沌之潮中滾滾而來,將國王徹底點燃。盔甲熔爛,徽章崩裂,皮膚、血肉和骨頭盡數成爲焦炭。
獻祭開始了。
“我來開路。”萊昂·艾爾莊森如是說道。“把它宰乾淨。”
魯斯咧開滿口牙齒,露出一個悲傷卻讚許的微笑。
古老的芬里斯語言從他喉中綻放,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謠,低沉,悠長,曲調輕柔,和此前別無兩樣。然而這一次,他不只是哼唱曲調,他還加入了文字。
國王已經聽不清了,但獵人還聽得見。他明明不懂芬里斯上的任何一種方言,卻能完全明白魯斯到底在唱什麼。
“來吧、來吧、來吧——以血爲代價,以刃爲契約,我們呼喚!我們呼喚凜冬的黑雪,我們呼喚憤怒的雷霆,我們呼喚你,怒焰的主人,復仇的利刃。待你來時,天平的兩端自會有人擺上心臟和刀刃供你評判!”
魯斯的額頭青筋暴起,雙手顫抖不已,彷彿每吐出一個字都是對他極大的折磨。國王沉默地走過他,腳下所踩過的每一步都正在讓四周黑暗分崩離析。
原本將注意力全都放在他們身上的怪物此刻卻忽然看向了頭頂,外界的光——白色、淡柔,如穿越林間和樹葉,灑在泥土上的清晨陽光.
它看得是如此着迷,以至於甚至沒能聽見魯斯的咆哮,和國王的怒吼。
這不能怪它,它已經期待了這些真實的事物無盡的歲月。來自創造者的許諾絕不會被收回,因此它才能勉強忍到今日,可是,這些光亮——它要如何才能繼續忍下去?
獵人不知道答案,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握緊他從國王手中得到的禮儀長劍,緊隨其後地撲了上去。
怒焰奔涌,劍刃與斧頭次次入體,如砍伐冬天的鐵樹那般,與一張張人面相互碰撞。無盡的黑暗自它體內涌出,勾動舊日傷瘡,讓獵人牙齒緊咬。
他是一塊墓碑,承載着一個世界所有人的死亡,而這怪物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便是掀開墓碑,砸碎棺材,讓死者悽慘的面容暴露在外。
獵人很快便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控的境地,過往似寒風拂面,而他宛如赤身裸體,無法逃避亦無法抵抗,只能任由這冷風割他的肉,吹他的骨頭,把他的記憶和心一一凍碎
趁着理智勉強還在,他擡起手,於殺戮的間隙效仿國王的做法,在額頭上刻下了那道驅邪神符。
力道之大,深可見骨。
黎曼·魯斯曾說過的話在痛苦之中滑入他的心底——被嫁接了代價的誓言——而那芬里斯人真正的聲音也在他耳邊響起。帶着哀傷、憐憫和祝福。
“來冬再會了,好獵人。”
萊昂·艾爾莊森閉上眼睛,讓瘋狂接管他的心。然而,也不知是幸運或不幸,他最後的一點清明卻在此刻窺見了他不應看見的真實
沉悶的雷聲一閃而過,獵人咬碎了牙齒,如瘋人般舉起雙手,瘋狂地大喊起來。
若仔細聽,便能聽出,他似乎在呼喊名字——許多個名字。
怒焰自他體內涌出。
魯斯閉上眼睛,後退一步,暫時從無止境的殺戮場中抽身了片刻。兩次獻祭,兩次契約,得益於仇恨的力量,國王與獵人勉強可以暫時佔據上風,但這只是暫時的。
他還得做點什麼。
背屍的巨狼緩緩而來,對他嗚咽,芬里斯人微微一笑,擡手抹了把臉,鮮血染紅手甲。
“我說過我要把他帶回去的。”他低頭對狼說道。“你總不能要求我違背自己的諾言吧?”
狼盯着他,忽然仰起頭,發出一聲嚎叫。魯斯立即皺眉,心有所感地擡頭凝視,卻看見那透着光的裂縫處竟隱隱閃過一道黑影。
容不得讓他仔細分辨,一柄纏繞着漆黑閃電的猙獰巨劍便從中猛地穿出,而後是兩隻巨大的利爪。它們穿透了裂縫的邊緣,將其捏的嘎吱作響。一張惡魔的臉在其後若隱若現,頭頂螺旋狀的巨大雙角,滿頭白色的鬢毛隨着狂風舞動。
它張嘴,尖牙利齒嚴絲合縫地打開,隨後竟口吐人言。
“吾等應約前來。”惡魔說。“復仇之刃亟待斬落。”
無數個黑影自它撐開的那道裂縫中涌出,降落,冒着火光。
щшш●ttКan●¢ o 而魯斯沒有笑。
“我都做了什麼?”他喃喃自語。“我又讓誰承受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