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黎曼·魯斯而言,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曾在芬里斯上度過的那些日子。
是的,人人都有故鄉。是的,原體的故鄉更爲尊貴。是的,故鄉是一個哪怕你心懷眷念也必須離去的地方
但魯斯不會離去。
當冬日雪原上遷徙的凍原牛縮在一起取暖時,他在風中怒嚎;當一個部落向着另一個部落發起掠奪時,他在兵刃中飲血;當白晝升起星辰,火堆引起寒意,畸形的怪胎和因春天到來鑽出泥土的死人骨骸用它們空洞的眼睛望向那些路過的生者之時,他同樣在場。
沒人能理解這種感覺,沒有人可以。他的子嗣們不行,他的兄弟們不行,就連他的父親亦只能做出嘗試。
無數個冬日,貧瘠、荒涼、野蠻、暴力,以及噩夢。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們需要忍受這近乎所有的一切才能勉強生存下去,而且通常都活不長.
就算勉強捱過這個冬天,也會在春天被另一羣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的人殺死.然後,殺死他們的人再被另一羣飢腸轆轆的人用斧頭或長刀砍倒。
一個螺旋。
難道沒人試圖改變它嗎?有的,當然有的,但他們全都失敗了。
那麼,黎曼·魯斯呢?
一位基因原體,銀河內最爲尊貴的人之一,手握難以想象的權力。只要他一聲令下,就會有數不清的人從銀河各處前來,順着他的意,將芬里斯改造成一個正常的、平和的世界吧?
但魯斯說,不。
魯斯部族的黎曼曾對他的父親說:我無權這樣做。
爲何?答案在何處?難道他是個虐待狂,喜歡看他故鄉的人民終日受苦?還是說,他篤信某種殘酷的哲學,認爲只有經歷寒冬淬鍊的人才可脫穎而出?又或者,他只是單純地沒有想這麼多?
芬里斯人伸手喚來一陣狂風。
突然之間,他空空如也的左手掌心內便多出了一把沉甸甸的斧頭。它看上去不怎麼鋒利,也不是那些能夠斬盔斷骨的戰斧,僅只是一把老舊的小手斧。
對於一位原體而言,它甚至稍顯滑稽——但這無損他即將用它行使的暴力。
魯斯扔下他的矛,一頭巨狼仰頭咬住它,另一頭狼踱步至萊昂·艾爾莊森身邊,雙眼緊盯風雪中的另一處。
無論是它,還是它的同伴,或是黎曼·魯斯,他們都沒有看獵人與國王哪怕一眼。他們的目光落在風雪的深處,落在這芬里斯之冬的邊界。
魯斯高高舉起他的斧頭。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獲得的禮物,由魯斯部族的最後一任國王贈送,鐵木柄,高原鋼,斧面上專門請最好的工匠雕刻了足足二十五個驅邪神符.
而現在,它們正在發亮,熾熱的光,猶如從地獄的最深處迸發而出。
斧頭斬落,引發沉重的悶響,就像是在砍柴,或是在砸碎某人的骨頭,完全不像利器入體。
但是,一把不鋒利的斧頭就該造成這種動靜,它還可以咬開血肉,雖說不可能再如當年那般順暢,可它畢竟還是一把武器,它仍然可以殺戮,無非只是過程漫長一些罷了。
受害者不會在它之下得到痛快的死亡,只能哀求、尖叫,直到殺戮結束。
是的,這就是魯斯現在正在做的事。
但他到底在殺誰?或者說,殺什麼?
獵人怒目圓睜地看着風雪中那個因突然受傷而感到錯愕的形體,雙眸開始翻涌,綠寶石正一點點地被血絲所遮蔽。
毫不猶豫地,他抓起自己的骨矛便衝入了風雪之中。
千分之一秒後,伴隨着巨大的爆炸聲,厚實到近乎組成白色布片遮蔽四周的雪幕硬生生地碎出了一個大口。一柄骨矛將某物穿胸而過,迫使它痛吼着佝僂下了身體,而這正合獵人的意。
他重重地向上揮出右拳,將它滿嘴的獠牙打落一半,緊接着探出那強壯的臂膀,一把抓住了它頭頂扭曲的雙角,迅猛地向下撞去。
在另一聲巨響中,白雪紛飛,粘稠而滾燙的鮮血灑落四周,將雪地腐蝕得坑坑窪窪,熱氣蒸騰而上,其後傳來痛苦的咆哮。
直到這個時候,獵人的聲音才如一陣陰沉而暴怒的風般吹入國王耳邊。
“惡魔.”
惡魔?
國王不免感到幾分疑惑。
他已經來到這裡很久很久了,久到足以對其他人的人生了若指掌,但他從未在這裡見過什麼惡魔。在國王的認知中,這裡就是由塞拉法克斯親手做出的一座孤島,與世隔絕,其上只有他們,還有其他茫茫多的無盡死者.
但他很快便察覺到了那一點點蛛絲馬跡——率軍抗擊混沌那麼多年,一遍又一遍地和他死去卻不得安息的兄弟們戰鬥,國王對混沌與亞空間的認知早已踏入常人甚至不敢想象的地步。
他當然知道,現實世界的一切都會影響亞空間,然後,亞空間會再反過來影響物質界。
而這裡.
他舉目四望。
這樣多的死者,他們的死亡會造就出一個什麼樣的東西?
我不可能遺漏這件事,除非
國王的表情愈顯陰沉。
噌的一聲,他拔劍出鞘,緩緩走向了正被兩頭巨狼包圍着的萊昂·艾爾莊森。面對它們那充滿野性的豎瞳,國王只是舉起了手中長劍。
這是一把相當華麗的單手劍,配得上他的身份,十足恰當被一位王者使用,但對於一名戰士而言,它還欠了點火候。
可國王現在不在乎。
他忽然直衝向前,斗篷烈烈飛舞。那抹猩紅倒映在雙狼瞳中,雪花緊隨其後地落下,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劍光但它們蓋不住鮮血,與某物的尖叫。
“退去!”
國王單手持劍,站在那瘦骨嶙峋卻又異常之高的怪物身前,對它下了令,其中威嚴不見許多,反倒是殺意旺盛到足以遮蔽他的光環。
狼中的一頭忽然低吼起來。
風雪襲來,惡魔流着血,消失不見。
“黎曼·魯斯!”國王再度舉劍,同時高聲呼喊。“我要求你暫時與我們分享情報!”
聽聞此言,正舉着斧頭,等待木柴下一次到來的芬里斯人不由得笑出了聲,明明是如此詭異血腥的時刻,他卻笑得異常大聲。
但笑過之後,他竟真的開了口。
“還有什麼情報可分享的?對這裡,你們可比我熟悉,而那東西毫無疑問地是一頭惡魔——殺了它就是了,難道你還需要一個理由嗎?”
“它不是那種尋常惡魔”
獵人撞碎風雪,走回他原來的位置,渾身上下淋滿了腥臭滾燙的血液。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殺了太多四神的從屬,聞得出它們身上獨有的臭味,而這一隻身上的氣味與它們都不一樣.我要扒了它的皮。”
“我當然要殺了它,但殺了它會引發什麼後果?”
國王一面凝視雪幕,一面如此詢問。他的肩頭已經落滿白雪,被體溫融化後的雪水滑過臉頰,濡溼了他花白的頭髮,使他看上去落魄又無奈。
魯斯咧嘴一笑。
“很好,很好。”
他說着,竟轉過身來,表現得絲毫沒將那隨時可能再次出現的怪物放在心上,甚至舉起斧頭,遙遙地點了點國王數下,隨後便立即開始侃侃而談,彷彿已經憋了很久。
“你問了個很關鍵的問題,這讓我想起了曾經聽過的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來自一個已經消失的部落,但他的名字還在流傳,後人都叫他大肚漢。不過,這很奇怪,對不對?”
“他既不是部落裡的勇士,也不是祭祀,更別提酋長或長老這類地位的人了。他不過只是個遊手好閒的懶鬼,每當獵人或勇士們滿載而歸,他就第一個湊上去,厚着臉皮地跟在他們身邊大聲呼喊、慶祝,彷彿這一切與他有關——”
“——你打算在這個時候講一個故事?!”國王忍不住咆哮起來,鬚髮皆張,在這一刻,他與魯斯所熟悉的那個人十分相似。
芬里斯人笑得合不攏嘴,因爲這反應他已經是第二次看見了。他點點頭,立馬繼續講。
“總之,大肚漢在他的部落裡並不怎麼招人待見。他雖然有點力氣,也會幾招砍人的把式,但他真做出來過什麼事嗎?什麼也沒有,他從未獲得過任何榮譽。那麼恥辱呢?唉,他甚至連一點恥辱都沒有扛在身上。”
“部落裡的孩子們有時候甚至會這樣叫他:塔烏斯,意爲一無所有者。但大肚漢從來不在乎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只要有酒喝,就東西吃,有臭烘烘暖洋洋的毛皮斗篷睡,他就什麼也不在乎。”
“很多人都對這件事有意見,但大肚漢實在是活得太久了,他活得越久,就證明部落的生活越平穩,於是,人們也就將這件事默認了下來,打算一直養着大肚漢,直到他死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部落打了敗仗。出去一百個勇士劫掠,只回來了不到二十個。人人垂頭喪氣,酋長看到這一幕甚至覺得天都塌了。他去找祭司,但祭司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整個部落都開始哭泣——人們心裡明白,他們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只有大肚漢一如往常,他拉上喜歡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們,開始在村口跳慶祝舞蹈,唱歡快的歌謠,就像過去一樣。孩子們很快就被趕來的大人們拉走了,戰敗的勇士們也臉色鐵青地走到了大肚漢身邊,想要教訓一下這個厚顏無恥的人。”
“但是,任憑勇士們怎麼打他,大肚漢始終都不還手,甚至仍然笑嘻嘻的。最後,一個被激怒的勇士用刀捅進了他的大肚皮,並吼道:這下看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人羣一下就僵住了,沒人想得到會發生這種事,在部落裡,這可是絕對的禁忌.就連下手的人都愣住了,看上去甚至有點後悔,可大肚漢非但沒死,甚至還很精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握住插在自己肚皮上的刀,向上一提,噗的一聲就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可裡面卻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人們害怕極了,就連祭司都開始大喊邪物退散之類的話。”
“直到這個時候,大肚漢纔對他們講話,語氣一如往常那樣親切而幽默。只是,他沒有再叫自己大肚漢,而是稱呼自己爲塔烏斯。他對部落的人們說,他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部落度過這個冬天。”
“酋長立刻問:什麼辦法?塔烏斯笑了,他扔下刀,扒開肚皮,一陣狂風襲來,人們的血肉涌出了他們的皮膚,在永無止境的尖叫聲中被塔烏斯裝入了自己的肚皮。”
“塔烏斯就這樣離開了,只留下一地空癟的人皮,但他沒有消失。恰恰相反,他一直存在,每個部落裡遊手好閒的人都可能在某日被他奪去皮囊.”
寒風呼嘯,魯斯滿足地結束了講述,國王緊皺着眉,開口說道:“所以,這是一個.寓言故事?”
“大差不差吧。”魯斯滿面微笑地回答。“幾乎沒有人真的見過塔烏斯,但至少沒人真的會遊手好閒到他那種程度,作爲一個警示,這個故事很成功,不是嗎?”
“但你想說的不止這些。”獵人說,並從腰帶上抽出了兩把骨刀。不算大,僅僅只是剝皮刀的尺寸,但刀面上都細緻地刻上了帝國天鷹。
魯斯看他一眼,點了點頭:“但我見過塔烏斯,它是個惡靈,被人封印在了芬里斯的深淵之下。當我殺死它的時候,它的肚子裡涌出了足以淹沒一條河流的人類屍骸。”
“它的肚子裡似乎有另一個世界,一個空洞、虛無,甚至不會去消化那些人的世界,他們全都是餓死、老死、病死的,手邊堆滿了各種卷軸,記載着對後人的警示”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那沉悶的砍柴聲便再度響起。沒有任何預兆,魯斯說話的聲音甚至依舊平穩,可他手中的斧頭卻已經陷入了一頭惡魔的脖頸之內。
鮮血飛濺,芬里斯人的長牙閃閃發光。
“怎麼樣?故事的後續聽上去是不是有些耳熟?”他輕聲問道。
獵人與國王彼此對視一眼,均嚴肅地握緊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