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爾放下報紙,隨即將它細細地折迭好,放入了大衣內兜。至於這份班卓-1號的本地報紙是否會用那劣質的油墨對他的大衣造成什麼影響,那就不在考量範圍之內了。
時間還早,他可以在市區內逛上一會,找一個擁有洗衣房的旅店不算什麼難事,大部分礦業世界雖然自然環境很糟糕,但各類設施一定是非常齊全的,這倒也算是一種有失有得吧
他思考着這些事,又從衣兜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筆記本和一支鋼筆,將這段話記在了上面,然後收起筆記本,開始品嚐濃魚湯。
坦白來講,以它低廉的價格來說,這味道簡直令人吃驚。四年以來,這是他花最少的錢吃得最爲舒適的一餐。
考慮到他所使用的旅行方式在過去曾被稱作搭便車,這個評價的高度可能還要往上調幾個級別。
卡里爾小口小口地啜飲着魚湯,左手仍然按在油膩的木桌上敲擊,富有節奏感,像是在模仿鼓點——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得益於他那堪稱漂流的旅行方式,他親身經歷了許多特別的事。從一場誕生自下巢的盛大婚禮,到騎着陸行鯊魚在沙漠裡前行,甚至是和水手們擠在貨倉裡聽完了一整場特別的音樂秀
他正在敲擊的鼓點就是從那場音樂秀裡學來的。
不過,對於常人來說,這無疑是種非常危險的生活方式,畢竟,誰能保證自己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呢?
而我不是常人。卡里爾如此想道。
他有點想要講個笑話,但他也知道,這間酒館,乃至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都不可能聽懂他的笑話
又過幾分鐘,兩杯熱水和兩碗熱氣騰騰的魚肉炒飯被禿頭的酒保兼老闆本人端上了餐桌,卡里爾用不着回頭也能知道,那位叫做卡德琳娜的女招待正在吧檯旁邊怒氣衝衝地擦拭玻璃杯。
他裝作不知道李德·賓森的用意,對他道謝,隨後便開始享用炒飯。比起濃湯來說,這炒飯的味道就差了點,但仍然比大部分船上的伙食要好。
簡單地吃完飯,他站起身,裹上圍巾,拿上手提箱,和狼吞虎嚥早已結束戰鬥的哈依德一起離開了蠢漁夫之家。
班卓-1號的自然環境很是糟糕,寒風刺骨,化學煙塵隨處可見,天空也早已被遮蔽。名爲‘太陽’的行星看上去甚至是一種工業化後的灰色,頗有種人造燈管的意味。
但是,放眼整個帝國,這已經算得上是不錯的環境了,至少人們不必擁有一套防護服才能出門行走
“先生,接下來去哪?”他的導遊問道。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推薦嗎?”卡里爾隨口答道。他的目光已被一羣扛着工具經過馬路對面的礦工們吸引了。
這些人身強體壯,穿着連體工作服和不錯的厚皮靴子,鑽探機和長線纜就扛在肩膀或提在手裡,顯得很專業。但他們的腳步卻有點猶豫,表情也相當複雜。
哈依德注意到了他的視線,顯而易見地嘆了口氣。
“礦洞裡最近好像不怎麼太平。”老水手識趣地爲他解惑。“我聽說有好幾個人失蹤了,還有一個礦洞出現了塌方事故。王座在上,這真是不幸.”
卡里爾轉過頭來:“塌方?”
老水手帶着苦笑點點頭:“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反正就是塌方了,救災隊進去也沒找到幾個活人,石頭把他們都埋了。”
“願他們安息。”卡里爾輕聲說道。
他再度看回那羣礦工,直到他們消失在車海和煙塵的最深處,方纔收回視線。
他的導遊似乎也在這個時刻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給出了一個聽上去很不錯的建議:“要不我們去月亮區逛逛,先生?”
“月亮區?”
老水手點點頭,又咳嗽了幾聲:“我想您應該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那裡開着挺多旅店,大部分都挺乾淨的。”
“我聽你的,哈依德先生。”卡里爾微微一笑。“我相信一位退役軍人的品格。”
老水手聞言,忽地一驚,雙手下意識地就攥緊了。他吃驚地問:“您是怎麼知道的?”
“其實這不難看出來,首先是站姿,一直很筆挺,沒受過訓練以及長時間的軍旅生涯,這種習慣是很難維持的。”
“然後是走姿,你一直保持着左手在前,手肘微彎,這樣方便隨時舉槍瞄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一直在左顧右盼,觀察四周.舊習難改啊,哈依德先生?”
老水手沉默片刻,點點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只是表情變得有些緊繃:“您說的沒錯——但我不明白,您到底是什麼人?一般人可沒這種觀察力。”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探究爲妙。”卡里爾微笑着回答。“至少目前來說,我仍然只是個好奇的遊客,這就夠了。現在麻煩您,帶我去月亮區,好嗎?我想稍作休息一段時間。”
在他的微笑中,老水手深吸一口氣,邁動了腳步。
一個多小時後,卡里爾提着手提箱走進了一間算不上太小的房間裡。
在哈依德的帶領下,他住進了一間名爲‘優中選優’的旅店,環境不錯,價格公道,但卡里爾仍然沒選擇頂級套房。他負擔不起太貴的房間,而且也不想住太貴的房間。
類似於帝皇幻夢號上那樣的體驗有過一次就已經足夠了。
他放下手提箱,摘下帽子和圍巾,又取下手套,這纔開始脫大衣。這件厚重的黑大衣是他在兩個月前買的,那時候他也在一個寒冷的世界上暫時停留。
時值當地的夏季,但仍然需要厚大衣和棉衣內襯才能抵禦寒冷,爲了入鄉隨俗,同時也是爲了不引人矚目,卡里爾纔買了這套衣服.現在看來,這筆錢花得相當值。
他折迭起大衣,取出報紙、筆記本和鋼筆,便將它扔在了房間內的一個小沙發上,隨後自己也坐了上去,開始繼續讀報。
窗外的寒風還在肆虐,看樣子恐怕一整天都不會停息,屋內的溫度卻相當宜人,卡里爾眯着眼睛凝視着報紙,目光在一行行字上飛速掃過。
他很快就讀完了那些‘星際’意義上的大事,班卓星系和班卓-1號上的那些新聞緊隨其後地映入眼簾,然而,直到他把花邊版也讀完,礦洞塌方的消息也仍然不見影蹤。 這就很有意思了。
他放下報紙,拿起放在膝蓋上的牛皮紙本站起身,走到了一張木桌旁,打開臺燈開始寫作。
旅店提供的傢俱不算特別舒適,但非常堅固耐用,此刻支撐着他的桌椅便是如此。鋼筆飛快的划動,墨水在筆鋒下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字符.
十來分鐘後,卡里爾放下筆,開始端詳自己的筆記。
或者說,調查報告。
是的,他很喜歡調查員這個職業,只是他寫出來的東西嘛.
“離開了勳爵號,一定會懷念那艘船和以傑克爲首的那些水手們。還有他們的萊特林鼠人廚師。那位女士雖說有點偷竊的怪癖,但她會把東西還回去,而且燉的濃湯味道非常好。”
“在班卓星系的1號行星上降落了,和星系內的大部分星球一樣,這裡也是一顆礦業世界,以出產漂亮的寶石與天然水晶等物出名。”
“這裡的自然環境一如既往的糟糕,希望能再和貝利撒留·考爾見面,他應該有辦法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些污染。他應當不會拒絕,他心中尚存人性,且很豐富。”
“遇見了一個退役的士兵,哈依德。很有分寸,觀察能力強,退役前應該不是普通士兵,服役時大概獲得過一到兩枚勳章,只是現在生活很不如意,希望能在離開以前幫到他一些忙。”
“在報紙上讀到了有關奧特拉瑪重獲光明的報道,說實話,消息來得有點遲了,已經過去了四年,這個消息居然才傳到這裡。”
“這意味聖吉列斯的艦隊很可能已經回到太陽系了,至於那支老兵部隊希望拉能管住他們,也希望他們能保持耐心。
“羅伯特,不要悲傷,有些人註定成爲英雄。”
“在報紙上還看見了暗黑天使造訪班卓星系的消息,這很不同尋常。一個初創團造訪一個偏僻的礦業星系,所求爲何?”
“有種直覺,他們是爲我而來。也可能是想得太多,總之,靜觀其變吧。”
“從哈依德口中得知了礦洞近日來的不幸,失蹤、塌方,以及報紙的隱瞞不報。或許是消息滯後,或當局下令,希望是前者。班卓-1號有非常不錯的濃魚湯,不想以後喝不到。”
合上筆記本,卡里爾轉過頭,凝視起了窗外那陰沉的灰色天空,再度用雙手敲起了桌面,只有他能聽見的音樂緩緩流淌而出。
——
愉快,實在是愉快。塔拉辛微笑着如是想道。
哎呀,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真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鵰,一劍砍掉兩個奧瑞坎的腦袋.
無盡者情難自禁地嘆息了起來,鬆開手,讓他的無情湮滅杖立在了原地,隨後興高采烈地走向了兩名一動不動站在他對面的阿斯塔特。
黑甲黑盔,破舊不堪,胸前天鷹仍存,但左肩上的徽記已經被生生磨滅,再也看不見任何痕跡。
塔拉辛仔細地端詳着這兩名阿斯塔特,不時發出沉吟。最終,他搖了搖頭,骷髏長臉上竟然顯露出了一種遺憾。
“我居然認不出來”
他咕噥着轉過身,拿起自己的長杖,頗有點精神疾病早期症狀地開始對牆壁大聲抱怨。
“他們怎麼能這麼幹呢?嗯?抹去標識?這要讓我怎麼決定他們應該被放在哪個展廳裡?見了鬼的暗黑天使,現在好了——”
他轉過身來,手裡的移情湮滅杖開始連連敲擊地面,發出沉悶的金屬碰撞聲。
“——你們只能去和那另外的一百二十八個同伴作伴了!希望你們在靜滯力場裡的時候能認出來他們到底是忠誠還是背叛,哼”
無盡者冷哼着走出這間位於巢都深處的房間,擡眼看了看天空。
他上次來這顆星球的時候,這裡還擁有完整的自然景觀,至少可以看見清晰的夜空。而現在,這裡已經看不見半點綠植,夜空也被煙霧所遮蔽。
塔拉辛甚至覺得,如果自己還有肺的話,一定會受到這裡的空氣毒害。
想到這裡,他不免有點煩悶——人類似乎不知道他們自己擁有何等寶物,總是以暴戾對待週遭事物,大肆破壞,將一切都投入進戰爭的齒輪之間以滿足他們那腐朽政體的全部需要.
他這樣想着,手上的動作卻仍然沒慢。一個精緻的圓球伴隨着某種低沉的嗡鳴從半個街區以外飛來,落進了他手裡。
這是個簡易的時間暫停裝置,由塔拉辛親手製作,範圍不大,但已經能夠滿足他通常意義上的偷盜考古需要了。
他收起這圓球,又走進房間揮了揮移情湮滅杖,將那兩個東躲西藏了一萬年之久的暗黑天使送回了自己位於此星系之外,處於隱匿狀態的船上。
他期待着辦完事,然後回索勒姆斯,給這兩個天使細緻地打扮一下。他們的盔甲雖然老舊,但狀態不錯,而塔拉辛希望自己能依靠博物館裡的那些設備試着解析一下他們的真實身份
當然,在此之前,他需要先進行一次會面。一次由他安排見面地點,由他決定時間長短、安保措施和接送方式的會面
實際上,這些東西,塔拉辛都已經準備好了。
他又找了他的老朋友奧瑞坎,通過九真一假的小小謊言讓占星術士同意了爲他進行占卜,總共耗時八個自然月。
當然,這是明面上的時間,塔拉辛心裡很清楚,要占卜一位神明的蹤跡,他的老友必定倒流了許多次時間。不過,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現在,他身處這個班卓星系的第四號星球上,隨時都可動身出發前往一號找尋那位尊貴的客人
奧瑞坎,你去死啦。塔拉辛在心中大笑,隨後得意地走入了夜色之中。
十個小時後,他的朋友奧瑞坎走入了這個他曾走進的房間,金屬長臉上表情扭曲。
“你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占星術士伸手隔絕房間內外,隨後立即怒吼。“等着瞧吧,塔拉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