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託·西卡留斯跪倒在地,胸膛處傳來一陣疼痛。
他幾乎無法呼吸,口鼻早已被鮮血徹底掩蓋,但這不是最緊要的問題。他開始行動,爬行。
與此同時,他身後傳來了一陣狼吞虎嚥的聲音。那聲音屬於一頭正在進食的野獸,這頭野獸餓極了,它幾乎什麼都吃,什麼都咬,而且一旦咬住什麼就絕不鬆口
西卡留斯強迫自己無視這種聲音,拖着自己的身體在地板上蠕動,然後抓住一把劍。
“開火!”有人喊道。
爆彈的聲音撕碎了寂靜,將野獸的進食聲變成了一陣口齒不清的嗚咽與哀嚎。火光恰到好處地刺破黑暗,西卡留斯轉過頭去,看見羅伯特·基裡曼的臉在火光中扭曲變形。
他的臉頰兩側鼓鼓囊囊,裡面塞滿了肉,幾根慘白的手指從試圖緊閉的嘴脣中涌出
西卡留斯本該躺在地上的,但他實在忍受不了這件事,他的心中有個遠超理智的聲音正在嘶鳴吼叫,催促着他站起來殺了它。
西卡留斯竭盡全力地向下轉動眼球,勉強看見了一雙染血的手正在爲他縫合傷口,穿針引線的輕柔和那不耐煩的語氣形成了極端的對比。
西卡留斯盯着他,在胸腹處傳來的拖拽感和針線刺入血肉的輕微疼痛中等待起了下文。
他嘆息,然後接着嘆息,鮮血不斷地涌出嘴巴。
有人衝他暴躁地怒吼,還有人正在輕拍他的臉頰,讓他保持清醒,而西卡留斯已經幾乎什麼都不在意了。
“醒來.!”
他正盯着藥劑師白色塗裝的動力甲看個沒完,除了天鷹以外,後者的動力甲上不含其他任何標識。
藥劑師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低沉。
他情難自禁地開始深呼吸,儘管大部分傷口已經被縫合並止血,但他還能察覺到自己卡在血肉中的碎骨。它們是如此真實,帶來的疼痛也遠超一切.
這疼痛幾乎讓西卡留斯落淚。
“你正和第四連待在一起,他們已經奪回了三十二到二十七之間的所有甲板。伊代奧斯連長帶着他的兄弟們把所有的怪物都殺光了,小子.你很幸運,伱知道嗎?”
“.綜上所述,根據現有的情報來看,那些東西的力量來源於人們對我的信仰。”
他的行爲讓藥劑師忽然不着痕跡地加重了縫合的力度,這一下幾乎讓西卡留斯痛叫出聲。他艱難地挺過這陣疼痛,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西卡留斯眨眨眼,鮮血糊住了他的眼睛,然後,他想起自己本該在今天領取到的那件天鷹型。
“總之,你快死了。我給你上的藥能夠保證你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內和正常人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我會盡我所能用這十五分鐘嘗試着拯救你,但我不保證你真的能活下來。”
藥劑師卻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居然開始介紹自己。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樣,我不是你們中的一員。我來自雅伊爾濟尼奧·古茲曼醫療研究學會,是專程到你們戰團裡來交流學習的。我叫塞拉爾,你呢,小子?”
“別動。”他無情地說,並鬆開雙手,讓西卡留斯的後腦勺砸在了充滿冷意的鋼鐵之上。
他眼前的色彩正在消失,所有真實的事物都如飛灰般四處消散,無論是這兩人的臉,還是他們胸前的天鷹,又或者,是不遠處那個倒下的怪物
西卡留斯轉頭看了它一眼,看它在血泊中尖叫打滾,吐出血肉,然後被爆彈打碎頭顱。羅伯特·基裡曼的臉變得七零八碎,四處紛飛。
今日之事已經徹底攪亂了他對於世界的樸素認知,哪怕有人告訴他,他最多隻有十來分鐘好活,西卡留斯也不再有什麼實感了。
它尖叫,然後揮出了一記完全是出於自保的拳頭。
他用一種茫然無措卻又超然世外的視角觀察起了自己眼前的世界,而那兩人的全貌也終於在此刻映入他的眼簾。
他眼前的事物旋轉着變成了刺眼的光,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光亮的漩渦中逐漸消失了,到了最後,只剩下了一張臉,羅伯特·基裡曼的臉。
“我獲准解剖過它們全部,這些東西的骨骼強度本質上與凡人沒有區別,真正驅使它們活動且擁有強大力量的東西不在於它們的身體之中,而在於其他地方。”
“從本質上來說,它們不過只是這些所謂準則的奴隸。而你們正在面對的那東西不同,它無法被預測”
“它難道不只是爲了進食嗎?”壓抑着噁心,西卡留斯如是問道。
“它們表現得無序且瘋狂,內在卻並非如此。它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蘊含着某種準則,它們只能依靠這種準則行事。”
西卡留斯看着他的原體,口鼻眼耳忽然開始一齊涌出鮮血,並開始咳嗽。
卡託·西卡留斯看見了一種熟悉的藍色。
羅伯特·基裡曼盯着他,默然無語,滿頭白髮隨風而動。
然而,不久前親眼所見的那些殘骸卻忽地在這個瞬間闖入了他的眼前,帶來了一陣深切的憤怒,迫使他嗓音嘶啞的開了口。
“情況有多糟?”西卡留斯冷靜地問,在問出這個問題的同一時刻,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心中居然真的沒有半點恐懼。
“是的。”
不爲手術刀的切割,只爲自己的愚蠢。
動力劍在他手裡嗡鳴顫抖,閃電般呼嘯而過的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未能傷及他分毫。走廊內唯餘槍火與動力劍的藍光,西卡留斯滿是鮮血的臉在這兩種光中猙獰顫抖。
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臉頰。
西卡留斯沉默了,他也想說點什麼,但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西卡留斯閉上嘴,轉而開始深呼吸。在疼痛中,他低聲問出了一個問題。
他坐起身,有兩個人把他攙扶了起來。
他的手沒有抖。
在他的想象中,它閃閃發光,胸前天鷹的金色猶如教堂內帝皇雕像握在手中的利劍。它能保護他,能夠幫助他在今後將要面對的無數場戰爭中存活下來
然後,疼痛將西卡留斯喚回了現實,迫使他接受了另一件事。
這液體是如此狂暴,不過短短數秒便讓他喊叫出聲。他忽然就感受到了疼痛的滋味,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在疼。
“我不知道。”西卡留斯答道。
藥劑師在那陰沉的鳥喙頭盔下發出了一聲悶笑。
西卡留斯順從了這個聲音的催促,他瘋了似的從地上連滾帶爬地站起身,在爆彈的雨中衝向了那個頂着羅伯特·基裡曼臉龐的怪物。
“撐住了,你這魯莽的白癡!”
“我們到底在面對什麼東西?”西卡留斯誠心誠意地發問。“我們到底在和什麼敵人作戰?”
他終於意識到,他曾經何其天真幼稚。
“很好,那麼,你現在大概也已經猜到我爲什麼會不停地和你說話了吧?”
卡託·西卡留斯的世界就此陷入黑暗。
——
站在星語陣法中,羅伯特·基裡曼從緊咬的牙齒縫隙中吐出了一陣陰沉的嘆息。
“我不知道,或許是把我當做神皇的第十三子來看待吧。在宗教中,我大概只是他的一個化身,一個可以替他行走在人間的工具.”
“也就是說,五百世界內部的確對你擁有貨真價實的信仰?”
他終於忍不住苦笑起來,滿是鮮血的臉上一片斑駁。
他開始頭暈了,這個名爲塞拉爾的神秘藥劑師沒有騙他,那管藥劑的確只能保證他暫時活着。它的效果已經開始消散了,西卡留斯曾體會過的那種無力感在此刻捲土重來。
他揮劍,它把那東西穿胸而過。
西卡留斯顫抖着閉上眼睛,打算直面死亡。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直到一種冰涼的液體被人從手腕推進他的血管。
“我明白了。你的船上有教堂嗎?”
“卡託·西卡留斯,來自塔拉薩。”
“我在哪?”
這些聲音和手術刀落在他血肉中的切割聲,以及碎骨被取出,扔在鐵質托盤上的聲音逐漸混在了一起。
他的恐懼死了,早在他親手殺死第一個‘羅伯特·基裡曼’的時候就死了,在那以後,哪怕他孤身一人地走過十三個甲板,趟過屍山血海,恐懼也始終沒有再困擾過他
哪怕現在也是一樣,哪怕他即將死去。
他意味深長地對着西卡留斯搖了搖頭,就此將結果甩給了西卡留斯,讓他自己理解、分析並承受。年輕的阿斯塔特當然沒辦法理解他的話,卻能結合起自己知道的東西來進行一點推測。
“他們對你有什麼信仰?”陣法那頭的人輕聲詢問。
“好問題啊,來自塔拉薩的卡託·西卡留斯,這真是個好問題。你還很年輕,卻已經能和你的那些前輩一樣直指要害了只不過,那不是敵人,你明白嗎?”
他們的手臂是冰冷的鋼鐵,他們的呼吸卻並非如此,熾熱的氣流打在了西卡留斯的皮膚上,促使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它沒有惡意嗎?或許吧,有,但應該不多,否則西卡留斯應該當場死去。而事實是他沒有死,他只是被砸進了屍體堆中,卡進了一堆碎骨與血肉裡。
藥劑師笑了——實際上,是幾乎大笑出聲。
在這個瞬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恐懼。
他拿不到那件天鷹型了,他也不能真的在每一場戰爭中都活下來,沒人可以。他們是阿斯塔特,或早或晚,他們都會死。
“你必須你會沒事!”
但並非那些年輕無暇的金髮怪物,而是一個滿頭白髮的人。這個人盯着西卡留斯,他站在一座演講臺上,披着藍白二色的馬庫拉格長袍,正對臺下的人說着些什麼。
“是的。”羅伯特·基裡曼沉重地迴應。“我阻止過,但這隻能起到反效果,人們需要一個形象來指引他們。而且,比起帝皇,我這個真的能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化身顯然更受愛戴。”
他丟失的色彩就在這陣極端的痛楚中回來了,西卡留斯清晰地看見了一個藥劑師。這人正用雙手捧着他的臉,右手臂甲上額外延伸出的圓鋸滿是鮮血。
而真正令他感到愕然的還是藥劑師接下來極具耐心的解答。
“你還活着,但你如果繼續亂動的話,我就不能保證了。”
“恐怕不是。”塞拉爾說。“我告訴你,年輕的西卡留斯,那些來自混沌的惡魔,它們的行爲模式是可以被預測的。”
有人在戰鬥,有人在赴死,他們手持武器在馬庫拉格之耀上和頂着自己基因之父面容的怪物作戰
而他卻只是躺在這裡,他渴求的榮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對於戰爭最本質的認知——在這一刻,卡託·西卡留斯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痛叫。
“你的一顆心臟停跳了,多數臟器受損,脊椎移位,多處骨折,大面積內出血總而言之,你和快死的人沒什麼兩樣,但我不會見死不救,所以你最好一直和我說點什麼,卡託·西卡留斯。”
“那些東西甚至算不上生命,因此絕非敵人。它們只是一羣空有皮囊的野獸,其內在血肉全都來自它們所吞噬之物。”
於是,他追問道:“混沌?”
西卡留斯也在其中,他本該將原體的話聽得清清楚楚,現在卻只能隱約地捕捉到幾個單詞.
而且,是正在搖晃的單詞,它們的存在方式聽上去非常可笑,但也僅僅只可笑了一秒鐘不到,在這以後,它們迅速變成了海嘯。
“它不是。”塞拉爾沉重地說。“它遠勝於此,西卡留斯,它不是爲了殺戮或毀滅而來。”
他不再說話了,西卡留斯也安靜地閉上了嘴,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遠方傳來了爆彈的呼嘯,與滿懷憤怒的呼喊。
“你在人世,不然呢,白癡?”藥劑師冷笑着回問,表現得相當不耐煩。
漩渦消散了。
“你會活下來的,相信我。”藥劑師輕聲說道。“以雅伊爾濟尼奧·古茲曼的名義,我們絕不放棄任何傷者。”
“.什麼教堂?”
“我的教堂。”卡里爾輕聲說道。“稍作等待,羅伯特,我們立刻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