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爾一言不發地收攏雙手,靠在了牆壁上。和四周走動的巨人們比起來,他仍然是個不起眼的渺小凡人。
身穿槍灰色裝甲的考斯之子們不會知道,這個人的袖口中正揣着一份馬庫拉格的最後遺留。
他不說,他們就對此一無所知,只顧着奔赴前線。
第六號要塞已經被收復,速度遠超他們的想象,不甘落後於人的羅伯特·基裡曼子嗣們則立刻決定,他們要將第七號要塞一起打回來,徹底重建材料運輸路線。
賽維塔對此隱晦地提出了一些擔憂,卡里爾卻沒有點頭應允。
阿斯塔特們向來具有強烈的自尊心,沒有多少人願意將本屬於自己的任務拱手讓人但賽維塔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如果第六號要塞內有一座雕像,誰能保證第七號要塞內就沒有?
換句話來說,整個考斯上,或者整個奧特拉瑪內,還有多少座這樣的雕像?
“艾瑞巴斯本質上是個喜歡廣撒網的陰謀家,教官。你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就意味着他已經佈下了一整張由陰謀布成的網。”
基裡曼緩慢地、堅決地點了點頭。
卡里爾擡起頭,看見了赫克特斯·卡爾吉奧,這位戰團長正全副武裝地站在他面前。
在一系列非常簡潔的花紋中央,銘刻着一個以花體字寫下的長長名諱——馬庫拉格之主,奧特拉瑪之主,五百世界之主,人類帝皇忠誠的第十三子,復仇之子,極限戰士的基因原體,羅伯特·基裡曼。
他仍然皺着眉,沒有爲得到幫助而感到片刻放鬆。整個人已經徹底繃緊,卡里爾甚至能從這光點構造而成的形象中看出羅伯特·基裡曼此時此刻那正處於高壓狀態下的神經。
他不緊不慢地收攏領口,平復褶皺,隨後昂首挺胸地站在了光芒之中。
凝視着他,卡里爾也無聲地微笑了起來。
“.卡里爾教官。”
羅伯特·基裡曼早在上次星語結束就已經給了他特權,他可以在任何時候借用那個陣法聯繫他,這也正是卡里爾此行的目標。
“但你本來就是潛行方面的大師,卡里爾。只要你不想被發現,誰能看見你?”
空氣中滿懷冷意,考斯之子戰團駐地的供暖系統沒能對這個巨大的豎井造成什麼影響,就連地熱也不行。反常的寒冷摧毀了一切,人們的呼吸在空氣中變成白霧悄悄逸散。
基裡曼背起雙手,白髮下的那雙眼睛裡滿是笑意。
在卡爾吉奧身後,他的連隊正在安靜地等待。
他的左肩甲上銘刻着一顆正在散發光芒的死亡之星,形似骷髏,天鷹的兩翼在它兩端揚起,呈現出一副肅殺之感。這是考斯之子們的徽記,相當嚴肅,令人一看便知承載了沉重的歷史。
卡里爾仰起頭,看向那隻伸出的右手,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他嘆息一聲,走向了考斯之子們的駐地深處。
升降平臺在他身後轟隆作響,一個連隊的考斯之子在剛剛被送上了地表,這龐大的機械現在正在快速下降,考斯本地防衛軍開着車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奔向了屬於他們的集結平臺。
基裡曼聞言,暫時中斷了思考。他擡起頭,眼角處的皺紋竟然也慢慢地舒展了,暈染上了幾分愉快。
卡里爾朝他輕輕頷首:“但我不會向你講述這些的,卡爾吉奧戰團長。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就算是我也無權繼續提起。但我倒是可以和你講講有關你的基因之父的故事,如果你想聽的話。”
“不錯的玩笑。”他如此評價,甚至還擡起手朝着羅伯特·基裡曼示意了一下。“但我現在可沒辦法和你握手,羅伯特。”
卡里爾伸出手,輕輕地敲了敲它,這塊鋼鐵便立即開始綻放光芒。以它爲中央,簡潔的花紋開始依次亮起,很快便將這黑暗的大廳照得猶如白晝。卡里爾站起身,開始整理儀表。
他笑了一下,決定從今天開始重新握刀。
它們形成了一面披風,自他的肩頭傾斜而下,看上去宛如一片針織的閃亮銀河,共同營造出了一片深藍的絲綢
看着它,卡里爾耳邊竟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蒼老婦人在彌留之際留下來的聲音。
“多加小心。”卡里爾再次開口。“但也不要過度操勞,羅伯特。你如今的形象足以讓你的父親痛心疾首。”
一萬年來,他們一直與考斯之子並肩而戰。
基裡曼爲他的反應禁不住大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說道:“我也是有幽默感的,卡里爾,別把我想得太苦大仇深了。”
“亞戈·賽維塔里昂已經向你完完整整地解釋過了,我是第八軍團的教官,也是康拉德·科茲的養父——但我猜伱應該對這些身份沒有太多實感,一萬年前的事畢竟還是太久遠了。”
因此他完全明白,這行字其實根本就沒必要被寫就,真正的核心就藏在羅伯特·基裡曼的名字中央,那些高哥特語字母內靜悄悄地躺着一小塊不起眼的鋼鐵
它來自馬庫拉格之耀。
他的影子悄然低語。
“有事嗎,卡爾吉奧戰團長?”
但他已經不是神了。
他的話讓基裡曼怔住了,隨後,那構成他面容的光點開始迅速波動。
他是個只通曉如何用暴力與世界對話的人,就目前來看,他的老一套仍然還沒有過時。所以,他要把它撿起來。
自動感應式的照明燈甚至都無法偵測到他的存在,黑暗仍存,尚未被光明驅散。卡里爾蹲下身,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地面,感受到了一陣驚人的粗糙。
有些事是拖不得的,基裡曼越早得知第六號要塞內所發生的事情就越好。他悄無聲息地經過巡邏的崗哨,在沒有被任何人或任何物察覺到的情況下走入了銘刻着法陣的寬闊空間。
“你不能再.”基裡曼收回手,朝他眨眨眼。“我的意思是——難道你的那種靈能法術是有什麼限制嗎?”
和混沌打交道免不了被算計,若是一開始就能通過某種方式縱覽全局,讓這些陰謀詭計無所遁形,或許就可挽救更多生命。
卡里爾輕輕地嘆息一聲,也不知道是出自小小的報復心,亦或者只是此話不吐不快,他竟然開口說道:“你母親很偉大,羅伯特。”
“你更想知道,我這樣的一個凡人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是嗎?”
“你是因爲羅伯特·基裡曼對我表現出的熟悉纔來問這個問題的嗎?”
卡里爾靜靜地咀嚼着賽維塔滿懷冷意的話,將字與字拆分、嚼碎並一一嚥下他必須承認,雖然身爲神明的時候有諸多不便,但一定範圍內的‘全知’仍然令他懷念。
他勾起嘴角,刻意地問:“哪一個?”
“祝你們凱旋。”卡里爾微笑着說。“我會準備好故事的。”
卡里爾凝視着他,感受着他心底的仇怨與憎恨,對羅伯特·基裡曼在這一萬年間經歷的事情有了個粗略的認知。
數秒鐘後,在法陣持續運作的輕微嗡鳴聲中,無數光點騰空而起,形成了一個步伐平穩的巨人形象。他一經出現,便邁動腳步朝着卡里爾走來。
卡里爾低下頭,將雙手伸出了袖口,開始仔細地觀察。他沒看見以前握刀留下的老繭,這雙手如今看上去修長且乾淨,更適合用來握畫筆或彈奏樂器,而非執行殘酷的殺戮。
“他有能力給這些失去了語言能力的變種人傳教,那麼,奧特拉瑪內的其他世界呢?那些真正信仰羅伯特·基裡曼,認爲他是救世主和神明之子的人呢?我不相信這個雜種會放過他們。”
“是的。”
他繼續用指尖感觸,非常小心,但也非常貪婪地將這種感受收入囊中——那虛無的囚牢給他留下的傷痕仍然沒有痊癒。
羅伯特·基裡曼不會知道,這笑容並非因爲他那個挪用來的笑話,而是因爲他身後那片不散的璀璨光點。
“馬庫拉格永遠屹立,故我們也將永存,羅伯特。”
卡里爾收回右手,然後再次伸出,彷彿變了個戲法似的,一塊灰撲撲的小石頭就這樣出現在了他的手掌上。
這倒不是說他恥於和人羣爲伍,只是有些時候,他更喜歡獨處帶來的安靜。這種安靜有助於他繼續思考,並撿起昔日的記憶。
“隨意地站在人羣裡不引起注意,和使用技巧躲在黑暗中是兩碼事總之,我有事要告訴你。”
很顯然,他有諸多問題要問,卡里爾卻後撤一步,離開了陣法中央。光芒驟然熄滅,基裡曼的問題也卡在了喉嚨中,未曾被吐出。在黑暗中,卡里爾開始邁步。
不出數秒,一種極爲強烈的憎恨便衝破了他理智的束縛,讓那光點所形成的臉龐變得一片扭曲。
他冷靜地好似一塊冰,哪怕在聽見具體的描述之時也顯得冷靜。直到卡里爾將話說完,基裡曼方纔開口。
他對靈能法術的瞭解全部都來自於曾經在馬卡多的藏書室內讀到的那些書,雖然他不是這方面的大師,但好歹也算是從業者之一。
他目送着他們離去,隨後安靜地走入了黑暗——時至今日,卡里爾仍舊喜歡獨處。
“沒有限制,我只是單純地覺得以常人大小生活很方便而已。你瞧,我現在再也不必在乘坐載具的時候抱着腿了,也不用專門找人訂做特製的衣物、餐具或是單獨的牀鋪。而且,我可以變得很不起眼。”
“需要幫助嗎?”卡里爾問。“夜之子非常樂意向你提供幫助。”
它聽上去本該更像是一種呢喃自語,或是睡夢中的囈語,可這婦人卻用自己無限的包容與溫和將它變成了一句足以支撐某人長達萬年之久的支柱。
最終,他找到了法陣的核心。
“是的。”卡爾吉奧再次重複。
卡爾吉奧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願望。
他沒有將那個名字說出口,反倒緊緊地閉起了脣。寧肯讓它變成尖銳的刀片割傷自己的脣舌,也不願意把這個名字稍微吐露。
他明白,馬庫拉格之主現如今恐怕已經進入了他那聞名於世的多線程思考模式。
“看樣子我需要徹查五百世界一遍了。”他緊皺着眉,緩緩說道。“一隻碩鼠趁着戰火偷偷跑進了我的家中,它必定咬壞了什麼東西,也污染了一些東西.”
盯着這行字,卡里爾短暫地感到了一陣發笑的衝動。
但他並未提起,也沒有表露關心,只是繼續順着自己的思路將話題進行了下去。他將有關第六號堡壘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對基裡曼說了一遍,後者驚怒交加,卻沒再讓憤怒衝破理智。
他會在此狀態下一遍又一遍地覆盤自己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以求找到任何可能引向艾瑞巴斯陰謀的蛛絲馬跡.
但是,這會讓人很累的。可現在已經沒人能夠勸說羅伯特·基裡曼停下來稍作休息了,唯一能做到此事的人恐怕早已逝去。
他需要想辦法找回曾經身爲卡里爾·洛哈爾斯的思考模式,而非現在這個瘋狂的脫困囚徒.
沒人喜歡與瘋人爲伍,尤其是一個極端渴望走向自我毀滅的瘋人。
“有的。”卡爾吉奧猶豫不到一秒,便點了點頭,隨後更是將自己的疑問全盤托出。
卡里爾相當意外地看着他。
“我猜到了。”基裡曼點點頭,笑意立刻收斂。“什麼事?”
“這不過只是另一塊需要處理的絆腳石,還遠遠達不到需要讓我更老一些的地步。”
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看上去完全就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基裡曼卻緩緩皺起了雙眉,他彎下腰,仔細地觀察起了這塊石頭。
“我想知道,您到底是什麼人?”
“看樣子你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人的手筆了?”卡里爾收回石頭,如此詢問。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基裡曼說。
+他到時候肯定要指責你了+
+而我會把你推出來當擋箭牌的,康拉德。+
+怎麼?你想看我們兄弟重逢?+
+或許吧。+
卡里爾微笑着搖搖頭,步伐重新變得輕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