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傑阿必須承認,他仍然抱有疑慮。
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一階臺階,好巧不巧,一陣帶着濃厚血腥味的夜風在這時撲面而來,將他試圖呼吸到尋常空氣的想法瞬間掐滅。
圖傑阿難以忍受地咳嗽起來,他的肺部正在造反,痛斥他今夜的行爲。
如果它們能說話,大概會怒罵圖傑阿,並十分不解地詢問他爲何要像是個瘋子一樣在黑夜中追尋一聲又一聲的尖叫
實際上,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做這件事。
與此同時,大量的鮮血卻順着臺階蔓延而下,浸溼了他的手,帶來一陣冰冷的黏膩。那些血已經失去了所有溫度,就像它們主人的體溫。
圖傑阿疲憊地爬上最後一節臺階,毫無形象地用膝蓋觸及地面,扶着一面倒塌的白牆緩緩站了起來。他咳嗽着環顧四周,被寒冷割傷的喉嚨帶來了一陣癢意,然後,他看見一地屍體。
啊,好極了,另一場屠殺。我還能期待什麼呢?
圖傑阿慢慢地放下手臂,槍口自然而然地垂向了地面。
離他不遠處,一個失去了頭盔以及一條手臂的男人躺在血泊中,滿面恐懼,他的臉扭曲成了一種難以形容或描述的可怕漩渦,所有的情緒都在其中被絕望毀滅殆盡。
然而澤爾並未給他這個機會,他自顧自地轉過身,朝着某個方向走了過去。在他所選擇的那條路的盡頭,有一座規模龐大的宅邸正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等待。
澤爾似乎笑了起來,他的頭盔將這聲輕笑變成了一種低沉的迴響,在夜風中緩慢地逸散。
盔甲仍然整潔乾淨的巨人正低頭凝視着他,雙手抱胸,本該染血的雙爪卻看不見半點塵埃。他這樣的姿態本該呈現出一種疏離而冷漠的高高在上感,可圖傑阿卻詭異地看出了一種期待和耐心。
一個聲音忽然從他身後響起:“你來晚了,調查員。”
他走向這個男人,開始仔細地觀察他。一具屍體則在他身後從旗杆上慢慢地滑落了下來,軟綿綿地觸及了地面。
“你怎麼不說話?”澤爾問。
但是,圖傑阿沒從他身上看出什麼折磨的痕跡。他穿在身上的重型裝甲和制服甚至仍然算得上是完好,如果不去管那條消失的手臂.
等等,他是怎麼死的?圖傑阿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圖傑阿趕緊快步追上,表情仍然顯得困惑。今夜發生了太多事,他都無法理解。就算再怎麼強迫自己去無視其中的疑點,他的理性也還是會在心中低語。
“我只是單純地在檢查你的警覺性。”
但是,這怎麼可能?
這個男人的死因不在於被扯下的右手,他是被嚇死的。
他皺起眉,本想說點什麼,澤爾卻恰到好處地在他講話以前便開了口,語氣十分柔和地打斷了他。
“我看不出這種測試的必要性。”
圖傑阿的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強硬地控制住了身體,沒有讓自己轉身,而是慢慢地直起了腰,表現得很平靜。
“你是一位阿斯塔特,澤爾大人。而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調查員,你將你們的標準套用在我身上,這是否有些不太合適?”
“很快就不是了,圖傑阿大人。”
“.你很喜歡在別人的背後突然出現嗎?”圖傑阿慢慢地問,他這時才轉過身。
“爲何?難道一個調查員不該時刻保持警覺嗎?”
圖傑阿再明顯不過地嘆了口氣。
圖傑阿愣住了,他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是該先反對一名阿斯塔特稱呼他爲大人,還是追問‘很快就不是了’這句話的具體意思。
圖傑阿低着頭,聚精會神地凝視着那張扭曲的臉,數秒鐘後,他得出一個結論。
最令人惱火的一點在於,每當他試圖思考,就會出現一些新的事情阻止他進行這件事。比如澤爾的出現,他的屠殺,以及那一聲又一聲連綿不絕的尖叫。
然後就是現在。
圖傑阿忽然止住腳步,他捂住胸口,臉色已經變得非常難看。
他聞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可怕臭味。他起先還未曾發覺,直到現在。這種可怕的臭味幾乎完全摧毀了他的嗅覺,他的鼻腔已經被它徹底佔據。
圖傑阿痛苦地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吞嚥起了空氣,彷彿溺水。澤爾悄無聲息地轉過頭,朝他投來了兩抹陰森的黃色光輝。
黑暗中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霍斯特說他很有趣.現在看來,這個評價似乎要被更正一下。如果僅僅只用有趣這個詞來形容我們的調查員先生,似乎有失偏頗。你認爲呢,澤爾?”
澤爾摘下頭盔,享受般地深呼吸了一口空氣。他似笑非笑地搖搖頭,說道:“我認爲伱話太多了,大人。”
“我不這麼想。”伴隨着這句話緩緩落地,另一個高大的影子就此緩慢地走出了黑暗。他同樣沒帶頭盔,雙眼一片漆黑,不見半點白色。
“其他人呢?”
“追跡。”‘大人’緩慢地回答,雙眼已經轉向了還處於痛苦中的圖傑阿。
“追跡?又有什麼新鮮事了嗎?”澤爾驚訝地問。
“哦,我們的確知道了一些東西,但都不算新鮮,我的兄弟。不過只是官僚貴族互相勾結,混沌大敵暗中作祟罷了,有什麼好稀奇的呢?哪次不是這樣?”
‘大人’微笑着回答,似乎並不以爲意。他還是看着圖傑阿,調查員卻沒有半點反應。他已經跪倒在地,正艱難地捂着脖子,嘗試呼吸。
他根本就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他的耳朵裡全是一種細密的嗡鳴聲。視力倒是還算清晰,可他根本沒有心情去觀察他們。
圖傑阿現在只想呼吸。
他艱難地做着嘗試,每一次吸氣都比上一次更加用力。一個人在面對生死存亡時所迸發出的力量是他們自己也難以理解的,至少圖傑阿從前就不覺得他有這麼渴望生命.
他一次次地嘗試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耳邊的嗡鳴終於退去了,他吸入的空氣也不再滿懷臭味,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空氣。哪怕它還帶着血腥味,圖傑阿也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他無力地跪倒在地,卻被人立即拉了起來。
澤爾猩紅的義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你好點了嗎?”他問,圖傑阿看了他幾秒,這才無力地點了點頭。
得到迴應,澤爾蒼白的臉上便露出了一個微笑。他鬆開手,好讓圖傑阿嘗試着自己站立,左手卻慢慢地舉了起來。
“我知道你今夜有很多疑惑,調查員看那裡,你的疑問會得到解決的。”
圖傑阿勉強擡起頭,順着他擡起的左手看了過去,瞳孔猛縮。
他看見一個失去了手腳,臉皮也被剝下的男人。他身上披着的長袍已經被鮮血徹底浸溼,正掛在他體態優美的身體上.
等等,這種殘缺的狀態真的能被稱之爲體態優美嗎?
圖傑阿難以置信地皺起眉,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他開始仔細地觀察這個還沒死去,正在發出低沉喊叫聲的男人,卻再一次地肯定了自己的結論。
是的,就算殘缺,他的體態也仍然稱得上是美麗。
浸透鮮血的絲質長袍輕若無物地掛在他的身上,和肌膚緊密相連。肌肉線條非常清晰,但脂肪的部分也很完美。那略有起伏的小腹和肚子形成了一個奇妙的空洞,鮮血在其中震盪,這具身體每顫抖一次,那個小小的血坑便泛起一次漣漪.
圖傑阿忽然低下頭,開始嘔吐。
“恭喜你,你挺過去了。”澤爾安慰似地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也別太在意,這些沉溺在感官刺激中的傢伙也就這點本事了,他們影響不到你,只要你仍然虔信帝皇,或者.”
他忽然輕笑兩聲,邁動腳步,朝着那個尚未死去的男人走了過去。
圖傑阿在自己清淡如水的嘔吐物中難受地擡起了頭,他又開始咳嗽了,咽喉處火急火燎的疼。但是,就算有萬般不適,圖傑阿也仍然將他的目光投向了澤爾與那個男人.
就在此時,他的視線卻忽然模糊了一個剎那,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還不等他適應這種模糊,一些奇怪的光點便出現在了他的世界中。
圖傑阿難受地眨眨眼,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問題。五秒鐘後,他把這個結論徹底推翻。
不,不是他的視力出了問題,而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否則要怎麼解釋那些忽然出現的虛幻影子?
他們看上去都是孩子,他們都穿着白色的制服,表情滿懷恨意,齊齊地伸出左手,指向了澤爾不,是指向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
“是他。”影子們忽然齊聲開口。“是他吃掉了我們,調查員。”
什麼?圖傑阿愣愣地看着他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影子們看向他,在這一刻,千百個聲音齊聲響起,如重錘般轟入了他的腦海,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畫面,許多他從未體驗過的畫面。
“他們騙了我們。他們穿着制服來到了家裡,提起慈善院.”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站在一扇木門前,身穿乾淨整潔的黑色長袍,臉帶和善的微笑。
“他們說慈善院可以教授我們知識,爲我們提供衣服和食物,只要我們願意在成年後爲莫蘭家族做事但這只是謊言。”
一個白色的房間,擺滿了牀鋪,許多孩子躺在這些牀上,看上去彷彿死去,雙眼空洞地凝視着天花板。
圖傑阿本能地邁出一步,想要靠近他們,一陣白光卻突然襲來,遮蔽了他的視野。
強烈的痛苦從頭頂傳來,他難以忍受地發出了無聲的尖叫,白光在此刻轉變,變成了刺目的白色燈光,以及一把明晃晃、閃着寒光的刀刃。
它慢慢地靠近了他,越過了他的眼睛,逼近了他的額頭.
疼痛襲來,一些聲音也一同襲來。
“加大麻醉劑,她怎麼醒了?”
圖傑阿握緊雙拳,在痛苦中無言地流出了眼淚,不知道是因爲痛苦,還是別的東西。
一雙虛幻的手卻在此刻將他的臉捧了起來,減輕了他的痛苦。在淚水中,圖傑阿看見一個女孩,她的臉很虛幻,唯獨那雙眼睛不是,那雙眼睛正在熊熊燃燒。
她鬆開手,後退一步,再次舉起左手,指向了楚帕尼·莫蘭。
“是他。”她輕輕地說,聲音仍然稚嫩。
圖傑阿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是他舔舐我們的眼眶,用長舌捲走我們的眼睛。是他嚼碎我們的牙齒,扯出我們的喉嚨,撕碎我們的臉頰。他把我們吃得乾乾淨淨,先生,是他乾的,就是他”
是的,就是他。
圖傑阿的雙手開始顫抖,在地面上胡亂的摸索。數秒後,伴隨着一陣冰冷,他抓住了他的槍。
澤爾在不遠處低聲開口,聲音輕如死者呢喃,在夜風中逸散。
“楚帕尼·莫蘭。”他喚出他的名字。“你可有懺悔?”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臉部肌肉正在抽搐。極致的痛苦帶來了極致的愉悅,摧毀了這個混沌信徒的身心,讓他過早地墜入了沒有刺激就不願意動彈的活地獄中。
澤爾不出意料地點點頭,將他從地面上提起,轉過了身。
一顆子彈呼嘯着飛來,擊穿了楚帕尼·莫蘭的頭顱。
“去死!去死!”圖傑阿咆哮着站起身,一邊繼續扣動扳機,一邊朝着那具已經再無生命跡象的屍體跑了過來。
他打光了所有子彈,直到楚帕尼·莫蘭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爛肉方纔罷手。卡塔罕MK3的火力或許沒有辦法對身穿重甲的敵人造成什麼威脅,但它在面對血肉之軀時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殺器.
澤爾鬆開手,讓那具屍體摔落在地。圖傑阿咆哮着朝他撲了過去,右拳高高舉起,卻遲遲未曾落下。
澤爾蹲下身,歪着頭看了看他。
“你看。”他忽然微笑起來。“這就是我爲何會說,你很快就不是調查員了。”
圖傑阿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放下了拳頭又過數秒,他終於開口。
“還有活着的孩子。”他抓緊自己的帽子慢慢站起身,腳步虛浮地朝着宅邸走去,口中不住呢喃。“我看見了,還有活着的,就在地下”
澤爾沒有阻攔他,只是看着他一點點地消失在了黑暗中。他抱起雙手,對着黑暗搖了搖頭。
“爲何搖頭?”黑暗中的‘大人’如此詢問。
“這對他來說,衝擊力是不是有點太大了?”澤爾斟酌着問。
“你指什麼?是他看見的那些冤魂,還是他即將看見的那些得到了安息的孩子?”
“都有吧”澤爾嘆息一聲,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