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多裡烏斯·德爾庫納斯看過很多本書,而這些書籍大多數都是被帝國官方標註爲‘危險’等級的違禁品。
在遙遠的第四十個千年,知識是有毒的,無知反倒成了一種保護。卡西多裡烏斯自然清楚這件事,但他是奉旨讀書,所以根本就沒人會來爲此找他的麻煩。
他攏共看過一萬兩千多本書,這些書籍全都是由‘官方人員’送到他手裡的。它們涵蓋各個領域的各種知識,從生物圖鑑到看似平平無奇的虛構小說,無所不包,應有盡有。
卡西多裡烏斯那時候還不明白他爲何非得看這麼多書,一名官方認證的泰拉探險者真的用得上這麼多知識嗎?還是說,帝國因爲他是德爾庫納斯家族的末裔,所以對他有優待?
他曾以爲那些書籍只是一種政治上的優待,或是有人覺得他們家族寶庫裡的那張許可證太過神聖.而現在,他似乎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什麼。
那些禮物是有代價的,是嗎?
“這是猛獁。”
他甩開這些思緒,拍了拍身後的遺骸,開始爲他唯一的同伴做解釋。空洞的迴音從屍骸空蕩蕩的肋骨間蔓延而出,製造出了一陣有規律的雜音。
“據說,這些可怕的生物通常集羣活動,體長八米,體高也能達到五米半。因此,我想我們現在看見的這具遺骸多半是一隻幼猛獁。”
太安靜了。
然後,就在這個瞬間,卡西多裡烏斯的腦海中忽然誕生了一個想法。
卡西多裡烏斯爲此咳嗽了一聲,呼吸器內迸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然後,他忽然——或者說,終於——發覺了一件事。
它不強壯,肢體細長,雙手像是兩根修了型的長木板,尖銳的爪子彎折着貼緊地面,深陷於泥土之中,掩埋了寒光。
它多半有着黑色的皮毛,毛髮短粗且硬如細針,它的頭顱形狀是介於牛頭和羊頭之間的形狀。但它看上去二者都不像,反倒像是一個臉上長了腫瘤的人,而且頂了四隻長角。
末裔在呼吸器內舔了舔他乾枯的嘴脣,握緊了槍。他從那具幼猛獁的遺骸上緩慢地離開,來到了範克里夫身旁,開始和他一起朝那片森林觀望。
他嘗試着再次開口。
這個想法出現的非常突然,並不合時宜,卻深深地紮根進了他的腦海之中,成爲了一種難以被抹除的鬼祟。
卡西多裡烏斯發現這東西離他很近,非常近,近到足以用毛髮將他完全掩埋。它專注地凝視着他,然後咧開嘴,露出一嘴細密的人類牙齒,像是在讚許。獸瞳熱情洋溢。
末裔笑了。
範克里夫當然是不需要這種地方遮風擋雨的,但卡西多裡烏斯需要。他雖然穿着機械教提供的特製動力甲,但他還是一個凡人。他每天至少要休息五個小時,纔有精力繼續前進,繼續長途跋涉。
絕對的安靜,靜謐,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的同伴無動於衷,那猩紅的目鏡甚至都沒去看卡西多裡烏斯正放肆地搭在猛獁長牙上試圖留下標記的右手。他正盯着他們來時的方向沉默不語,彷彿那片茂密蔥鬱的森林具備什麼魔力。
它有眼睛嗎?有吧。大概是橙黃色,而且像是提燈般的兩隻眼睛,不,或許不止兩隻,而是四隻,八隻,十六隻.眼睛長在眼睛裡,嵌套着吻合,彷彿漩渦。
有什麼東西——他想——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森林裡盯着我們?就躲藏在那枝繁葉茂之間。
“現在是什麼時代?”範克里夫破天荒地主動發問。
當然了,他的淵博其實錯誤百出。他從書籍上得到的知識和真實的情況截然相反,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奇妙而有趣的錯誤。
他聞見一股奇怪的氣味,帶着野獸的腥臊味,也帶着濃郁的血腥味,以及一種來自蠻荒時代的可怕臭味。來自人們還茹毛飲血,並不在乎牙齒衛生時的可怕臭氣.
然後是十六隻橙黃色的眼睛。
“我不知道。”卡西多裡烏斯說。
它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滿懷期待。
“大人啊,我們現在身處在一片爛泥巴里,你要我怎麼從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找到點什麼東西來幫助我們辨認出現在的時代呢?”
那個晚上,他們聊了聊天,談了些往事,而卡西多裡烏斯在對話中表現出的淵博知識讓範克里夫爲他起了這個綽號。
被動地,卡西多裡烏斯在想象中勾勒出了那東西的形象。他知道這樣不對,但他居然沒辦法停下來。他緊緊地握着槍,寄希望於神皇的保佑,也寄希望於範克里夫能發現此事,並一槍殺了他。他已經知道是什麼東西在作亂了.
然後,他開始繼續想象。
“你知道嗎,範克里夫連長?這些巨大的生物曾經是我們祖先的主食之一。我真想知道他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試想一下,一羣揮舞着石頭長矛和火把的原始人居然能狩獵這樣體積的生物,甚至把它們輕描淡寫地搬上餐桌?”
卡西多裡烏斯忽然瞪大眼睛。
但是,想來也是,動物或許還能通過化石之類的東西復原出生前的模樣,但植物要怎麼復刻呢?難不成靠想象嗎?
卡西多裡烏斯想着這些事,卻仍然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專注,和範克里夫一起凝視着這片他們已經離開的森林。
不管卡西多裡烏斯說什麼,有什麼抱怨,範克里夫都會給予迴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保持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已經很瞭解夜刃的第一連長了,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雖然多數情況下範克里夫都不喜歡講話,可是他絕對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他的沉默是不同尋常的,他們已經同行了一段時間,六年零十一個自然月——雖然所處的時間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但卡西多裡烏斯仍然可以通過他頭盔內部的計時器來搞清楚他們到底走了多久。
他其實拿不準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知道此事,但他也不怎麼在乎。他們已經沉默太久了,的確需要一個由頭來互相聊聊天。長時間不進行溝通的話,人類是一定會瘋的。
這是卡西多裡烏斯·德爾庫納斯第一次遇見它。
——
他們緩慢地行走,深陷泥沼之中,天上在下暴雨,以急速墜落,砸在他們腳下的泥巴里,彷彿子彈擊中物體,一滴便是一個凹陷。
最後是它的呼吸。
入目所及,只有一片枝繁葉茂的巨大森林。樹木高的嚇人,就連雜草也有半人高,這些植物全都長成了一副和書籍裡截然不同的模樣。
這個綽號是在二十二年前誕生的,誕生在一個午夜。他們偷偷地溜進了一座簡陋的穀倉裡,在那裡勉強休整了一個晚上。
範克里夫拔出劍,鏈鋸劍的馬達開始轟鳴。
沒有野獸的叫喊聲,沒有蟲鳴鳥叫,甚至連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都不存在。葉子沒有搖曳,草木保持靜止。這片和他們共同相處了十六天的森林好似突然死去了,它明明一片翠綠,甚至綠的讓人有點發慌,有點想要嘔吐.
一陣寒意從卡西多裡烏斯的脊背上悄然升起,他悄無聲息地通過神經連接給手裡的槍械發佈了一條命令。他聽見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保險已經被關閉,開火模式被調整成了全自動。
範克里夫仍然沒有回答,對卡西多裡烏斯所描繪出的蠻荒壯舉毫不在乎。他非常專注地凝視着那片森林,動力甲已經變得斑駁的表面上暗啞無光,閃電紋路竟然齊齊熄滅。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嗎,百事通?”範克里夫溫和地發出嘲笑。
他不清楚阿斯塔特的時間觀,可是,對於他這樣的一個凡人來說,這將近七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漫長。
鬼祟開始用它的爪子抓撓他的大腦。
範克里夫沒有回答,只是舉起右手,指向了一個方向。卡西多裡烏斯朝那邊看去,看見了一塊木牌,被人歪歪斜斜地掛在了一顆樹上。木牌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棵樹。
它至少有五米粗,簡直是自然界的奇蹟。他們已經離開蠻荒時代很久了,這樣的巨樹絕對不常見。
可惜的是,它已經完全枯死了。光禿禿的枯枝上半片葉子也無,只剩下那猙獰的枝幹張牙舞爪地攻擊着陰沉沉的天空,在暴雨中無言地發泄着自己的怨憎。
他們緩緩走近,卡西多裡烏斯用手取下木牌,開始努力地在污垢之間辨認那一行煤灰寫成的小字,當然,它們已經被暴雨沖刷到很模糊了。
“鴉巢穴?”
他勉強認出這兩個古老的單詞,然後就再也沒辦法搞清楚那些剩下的單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你的淵博再次出問題了嗎?”範克里夫問。
“不,這次沒有,我的大人。”卡西多裡烏斯嘆息着說。“我覺得這次不是我的問題。”
他朝着範克里夫揚了揚手中木板,範克里夫瞭然地點點頭,伸手接過,將卡在木牌頂部裡的釘子扣了出來。這枚釘子是木頭做的,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年月,但還是很堅硬。
他把木牌貼緊樹皮,然後將釘子徒手按了回去。枯樹發出一聲沉悶的迴響,它的內部估計已經空掉了,因此才能發出這樣的響聲。
“鴉巢?烏鴉巢?”範克里夫面對着樹幹,再次發問。
“或許應該用更鄉野一點的叫法,大人。”卡西多裡烏斯開始繼續用範克里夫不喜歡的尊稱開玩笑。“我們管這地方叫烏鴉窩怎麼樣?”
“不怎麼樣。”範克里夫冷靜地回答。“這地方不一定還有人居住,鄉野不鄉野的沒有意義。就算用書面語,稱呼它爲羣鴉之巢又如何?比起這個,我更關心另一個問題。”
“什麼,大人?”
範克里夫轉過身,看向他,有灰燼從和護頸處的縫隙裡緩緩飄蕩而出,目鏡仍然猩紅
“德爾庫納斯,我們上一次遇見其他人是什麼時候?”
“或許你應該說,看見——”卡西多裡烏斯聳聳肩。“——掌印者說過,除非真的萬不得已,否則我們最好別和任何人產生任何交流。”
“是什麼時候?”範克里夫追問。
卡西多裡烏斯必須承認,他被範克里夫不同尋常的態度搞得有點緊張。是因爲他們已經在這片泥巴地裡走了太久的關係嗎?
不,他不認爲陰沉晦暗的天空和時常出現的暴雨能對一名阿斯塔特產生什麼影響,只不過又是一次長途跋涉而已,就算景色駭人,又能如何?
他沉默幾秒,忽然想起了他們在蠻荒時代的那次經歷。那不是他們第一次遇見惡魔,在之後的很多年裡,他們都經常要與各類怪物打交道.
但那隻惡魔絕對是給卡西多裡烏斯留下最深印象的一隻。
而那時,在它出現的時候,範克里夫的反應便和此刻完全一樣。
卡西多裡烏斯張開嘴,試圖說話,注意力卻被一根飄蕩而下的黑色羽毛吸引走了,它落在了他腳下,並被突然沸騰的泥沼迅速吞沒。他迅速地擡起頭,看向上方。
他看見一羣烏鴉,或者,說得再準確一點,無數只烏鴉——它們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枯樹的枝頭,異常沉默,正在暴雨中以超越一切的冰冷目光打量着他們。
與此同時,範克里夫釘上去的那塊木板背後開始滲出血液。從乾枯龜裂的樹皮之中潺潺流出,起初速度較慢,但很快就形成了溪流般的景象。
粘稠的血液沒有受到暴雨的影響,不但沒有被沖刷,反倒緩慢地覆蓋了他們腳下的泥沼,形成了一片猩紅的幕布。
卡西多裡烏斯盯着那羣烏鴉,看着它們黃澄澄的眼眸沉默不語。它們的眼睛彷彿午夜時分刺透薄霧的提燈,每一隻都正在——
他深吸一口氣,擡槍扣動扳機。範克里夫再次拔出劍,冷冷地打量着烏鴉們。
——搖晃。
這是他們第二次遇見它。
——
“我叫做亞瑟,亞瑟·潘德拉貢。”年輕人笑着說道。
卡西多裡烏斯沒有說話,只是將談話的權利移交給了披着黑色斗篷的範克里夫,第一連長將他的面容完全隱沒在了兜帽之下,甚至設法讓那些灰燼也停止了倒懸。
火光搖曳,木柴劈啪作響。此刻夜幕低垂,他們身處的這片荒野也非常安靜。
也就是說,第一連長仍然沒有想要進行回答的打算。
卡西多裡烏斯嘆了口氣。
“何故嘆氣,先生?”年輕人彬彬有禮地詢問,他一頭耀眼的金髮,眼眸翠綠,彷彿綠寶石。“是因爲我在深夜的叨擾讓您煩憂了嗎?實在不好意思,如果真是這樣,我會立刻離開。”
“不,沒事。”卡西多裡烏斯用他學來的語言生硬地開口。“只是我們.不太習慣和其他人相處。”
準確地來說,是不該。末裔在心底默默地補充。
年輕人皺起眉,隨後又馬上鬆開,他無奈地苦笑起來:“也的確應該如此,警惕陌生人瞧一瞧那羣撒克遜強盜把我們的國家變成了什麼模樣!啊,對了,您二位是從法蘭西來的嗎?”
“不是。”範克里夫忽然開口,聲音很平靜,沒有使用呼吸格柵。“是從更遙遠的地方。”
“東方?”年輕人瞪大眼睛。“不會吧——那也未免太遠了一些,是坐船來的嗎?”
“是走來的。”卡西多裡烏斯說道。
他已經從範克里夫的態度裡察覺到了什麼,因此也就稍微放鬆了些警惕。他已經很久沒和第一連長以外的人談過話了,至少有一百三十年了。上次和他講話的還是個尖叫着稱呼他們爲魔鬼的村民
“天吶。”年輕人敬畏地看着他們,絲毫沒懷疑他們說謊的可能性。“從東方,一直走到這裡?沒有使用過馬匹嗎?”
卡西多裡烏斯笑了起來,他拉緊自己的斗篷,然後改變了一下坐姿:“沒有,我們基本上只能靠雙腿來走。”
“這可真是一件壯舉。”年輕人說。“您二位一定是了不起的騎士,正在結伴旅行,試圖完成一項偉大的功業?是這樣嗎?您們一定在路上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了吧!” 他略顯興奮地湊近卡西多裡烏斯,試圖得到問題的答案。
末裔原本是想回答的,卻又忽然愣住了。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個年輕人的樣貌,那耀眼的金髮,翠綠的眼眸
他瞪大眼睛。
“不。”
範克里夫以平靜的聲音再次開口,這個單詞顯然是對卡西多裡烏斯說的。末裔稍作冷靜,然後便扭開頭,保持了沉默。
年輕人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範克里夫。第一連長則低着頭,開始緩慢地敘述。
“我們不是什麼騎士,也不是在結伴旅行。但我們的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至於斬妖除魔,行俠仗義我們的確殺了不少怪物。”
“既然您的確在做正義之事,又爲何不能稱呼自己爲騎士?”年輕人堅持道。“更何況您還如此高大,身穿甲冑。哪怕隔着斗篷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冰冷與不凡,您一定穿着它經歷了無數場戰鬥。”
“我沒做過什麼正義的事。”範克里夫說。“但我的確打過很多仗,殺過很多人。”
年輕人變得更加興奮了,卡西多裡烏斯看得出來,他顯然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就在下一秒,他卻忽然閉上了雙眼,歪斜着向後躺倒,一雙從白袍內伸出的蒼老雙手在此刻托住了他。
那是一個老人,非常老了,白髮蒼蒼,不過沒有蓄鬍須,下巴光禿禿的,像是被徹底砍伐後的森林。他一聲不吭地將年輕人拖離了地面,將他放到了身後柔軟的草地上,然後便大步來到了火堆旁。
“我叫梅林。”他自我介紹道,然後緩緩地坐下了,似乎並不講究什麼禮貌。“你們是?”
“範克里夫。”第一連長擡起頭來,如是說道。“他是卡西多裡烏斯·德爾庫納斯。”
“一位貴族?”
“差不多吧。”範克里夫點點頭。“比你見過最大的貴族還要大。”
末裔無言地搖了搖頭,以沉默表面了自己的抗議。老人轉過頭,看向了他。
他的皮膚看上去非常粗糙,但也非常堅韌。卡在白色眉毛與皺紋之間的那雙眼睛卻在這個瞬間忽然變得嚴厲了起來,他站起身,朝着卡西多裡烏斯走了過來,步伐完全不容拒絕。
末裔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個老人,一時之間甚至忘了自己身處何處,直到他感受到一種特殊的牽引感。他低下頭,看見那老人竟然用手抓住了一塊寶石。
不是他掛在脖子上的那一塊,還能是哪一塊呢?可是,他到底是如何徒手深入他的盔甲,抓出這塊寶石的?
卡西多裡烏斯沒有答案,他根本就沒有思考這件事,只是猛地站起身來,搶回了自己的寶石。
他怒視着老人,心中驚怒交加。自稱爲梅林的老人卻非常平靜,他仰頭看着卡西多裡烏斯,伸手抓住他的雙手,一把將他拉了下來,力道並不大,卻讓他根本無法拒絕。
“你們走了多久?”老人問道,語氣裡聽不出什麼別的東西。
“告訴他。”範克里夫說。“沒什麼可隱瞞的。”
卡西多裡烏斯既困惑,又震驚扭過頭,看向第一連長,恰好看見他緩慢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老人則在這個時候伸出手,將他的臉板正了回來。
“伱們走了多久,年輕人?”他再次發問。
卡西多裡烏斯透過神經鏈接得到一個數字。
“三百七十九年。”他緊張地說,甚至嚥了口唾沫。
老人沉默地凝視着他,看上去正在思考,而卡西多裡烏斯卻在這個瞬間聽見了一種聲音。近似於耳語,或是尖叫。他很難去界定這種聲音到底屬於哪一邊,但他的確聽見了它。
而這件事最爲重要。
梅林撒開手,以絕對不符合他年齡的迅疾猛地轉過了身,然而,在此以前,他的表情就已經徹底變化。
從平靜變爲了暴怒,駭人的暴怒。卡西多裡烏斯可以對帝皇發誓,他從未見過任何人能夠擁有如此澄澈的憤怒——但接下來所發生的事,纔是真正地讓他目瞪口呆。
有金光從地平線遠端升起,不是太陽,絕對不是。現在仍然只是午夜,太陽沒有辦法違反常理地出現在泰拉這黑暗的另一半,但就是有光輝出現。
天空被它照成了魚肚白,四周的黑暗盡數消弭,於是卡西多裡烏斯看見了——事實上,他們都看見了。
它。
蹲踞在黑暗中,四面八方全是它留下的溼漉漉的腳印。那些腳印已經形成了一個圈,將火堆旁徹底包裹。
它已經圍着他們走了多久?又在黑暗中飢腸轆轆地等待了多久?它是否有瞪着那黃澄澄的眼睛仔細地觀察他們,等待着下一次出現的時機?
卡西多裡烏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梅林走向它,它仰起頭,注視着正在變得越來越高大的他。
“這不是結局。”怪物口齒清晰地說。“你無法在這個節點殺死我,受詛咒者,你甚至無法在今夜過後記起這件事,你必須忘記這一切,否則這個未來就不會成立。”
‘梅林’冷酷地擡起手,天邊輝光立即降落,迴應了他的召喚,一抹狂暴的金色閃電出現在他手中。
他將它的胸膛徹底貫穿,它在尖叫中化成灰燼。
卡西多裡烏斯跪倒在地。
“帝”他艱難地吐出半個字。
梅林轉過身來,已經不再蒼老的臉上仍然是一片平靜。
“我不是你所熟悉的那個人。”他如是說道。“我尚未經歷此後的上千次背叛,尚未心灰意冷,遠走隱居。”
“可您——”
“——站起身來,卡西多裡烏斯·德爾庫納斯!”如雷鳴般的聲音忽然降臨,那人的眼中亮起兩點金光,毫不留情地呵斥起了他。“無需跪拜,跪拜無用!虔誠和祈禱不能對你要做的事起到半點幫助!”
“他會知道的。”範克里夫在一旁如是說道。他夾着頭盔,緩緩地站了起來。“他會學到這件事的,或早或晚。”
“那你呢?”那人看向他,言語仍然毫不留情。“你又是爲何要將自己弄成這幅愚蠢的模樣?你還能這樣繼續忍受折磨多久?”
“那取決於我還需要忍受多久。”範克里夫毫不在意地回答。“至於您您已經看過德爾庫納斯的記憶了嗎?”
“當然。”他威嚴地頷首,面貌再次變化,又回到了梅林的模樣。“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經知曉,但我很快便要徹底忘記這些事——你有問題問我,對不對?”
“是的,大人。”第一連長輕聲細語地說。“我想知道,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未來的君主,此刻的老人如是說道。“難道尋常惡魔可以做到它所做的那些事嗎?它在無盡的歷史和過去中追尋着你們的痕跡,這是一場註定要持續數萬年的狩獵。”
“在這場狩獵被完成以前,它無法被殺死,無法被驅離,無法被封印.你還需要殺死它數百萬次,範克里夫。”
“我很擅長殺戮。”
“是的,你的確如此,我看見了你的人生。但它會進化。”老人嚴厲地說。“你們走的越久,它就越強。你們收集到的東西越多,它的形體就越龐大。”
“你們護送的那顆寶石會一點點地變得愈發澄澈,但它也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直到這一切終結。它是一個倒影,一面鏡子。黑暗中的任何事物都有一個完全相反的鏡像,哪怕是希望也不例外。”
卡西多裡烏斯呆愣地看着他們,聽着他們的交談。他還處於巨大的震驚中,無法進行完整的思考。不同於範克里夫,他來自一個人們必須虔誠的年代。
而現在,他所信仰的對象就站在他面前,這要一名虔誠的信徒如何才能保持平靜?
他甚至開始有些懷疑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了——其實我根本未曾離開泰拉,是嗎?我一直和那個上校待在一起,我正在和逝去的英雄們並肩作戰,我
“你也已經是英雄了。”老人說。
他不知何時蹲下了身,正以前所未有的溫和語氣對他低語。他將右手搭在了卡西多裡烏斯的肩膀上,輕若無誤,白袍在夜風中抖動。
“數萬年後,會有人傳唱你的名字,卡西多裡烏斯·德爾庫納斯。”他慢慢地說,他的臉上滿是憐憫。
但卡西多裡烏斯看見了更多,至少在這個瞬間,他看見了更多東西。
從那雙金燦燦的眼睛裡,他看見了過去,也看見了未來。他看見一個遍體鱗傷的野蠻人揮舞着火把驅趕着黑暗中的怪物,也看見一個正在王座上燃燒着自己的金甲巨人。
他的盔甲正在融化,皮膚早已變成滾燙的血水,融合着金燦燦的液化金屬緩緩落地,好似眼淚。那些火焰什麼都沒有放過,哪怕是他的骨骼,他的牙齒在火焰中顆顆爆裂。
但是,他還沒有死,而且仍然固執地坐在上面。
他直視着卡西多裡烏斯。
“它是你的倒影。”
將死之王在老人的瞳孔中如是說道。
“它是你即將面對的一切苦難,是你將要行過的萬年歲月,是你傾注一切試圖拯救的一切。它就是你,卡西多裡烏斯·德爾庫納斯。只有一個辦法殺死它。”
“我的帝皇。”末裔喃喃自語,發出聲音。“吾等的盾牌,吾等的利劍。”
“我拜託你堅持下去。”
瞳孔中的人低語起來,喘息着,忍受折磨。他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就連話語也變得不成邏輯。他沒有理會卡西多裡烏斯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
彷彿,他早已不能看見。
“祂們想盡一切辦法試探着我,想知道我最後的計劃,想明白我到底要以什麼方式取勝。答案是你,卡西多裡烏斯。是你,和人類歷史中的所有璀璨靈魂。人類要靠着自己才能取勝,我不能幫,他不能幫,任何人都做不到這件事,只有人類自己可以。”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火中笑了起來。
“其實我有兩顆寶石。”他說。“一顆來自過去,一顆來自現在。我總是習慣做兩手準備的,卡西多裡烏斯。我們可以用它們鑄造未來。”
眼睛眨動,他就此消失。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老人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扛起還處於熟睡中的亞瑟·潘德拉貢,又吹了一聲口哨。
一陣馬蹄聲就這樣從他們身後的林子中悄然出現,一匹閃着光的白馬從中出現,奔跑而至。老人將年輕人放在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馬。
他對卡西多裡烏斯和範克里夫點了點頭,權當告別,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第一連長卻在這個時候叫住了他。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大人。”
“我不是你的大人。”老人看着他,眼中似有笑意。“但是,問吧,範克里夫。”
第一連長那一向陰鷙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那位——”他擡手指了指那個年輕人。“——和我們認識的另外一位金髮的騎士有什麼關係嗎?還是說,您在創造他的時候曾經有參考過自己的記憶?”
老人閉目沉思片刻,方纔緩緩回答。
“他們之間沒有關係,但我的確參考過我自己的記憶。美德是可以被傳承的,範克里夫。就像勇氣,若一個人鼓起勇氣,另一個人也會受到鼓舞。衆志成城,你認爲呢?”
範克里夫閉口不答,只是鞠躬行禮。當他起身後,那匹白馬已經消失不見。
“走吧。”第一連長就這樣戴上頭盔。“是時候啓程了,天亮了,卡西多裡烏斯。”
末裔站起身,眼裡很晶瑩。他抹了把臉,戴上兜帽,踩滅火堆,又撿來兩塊石頭壓了上去,這才轉過身,和範克里夫一起離開。
他們的身影逐漸被清晨的薄霧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