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阿里曼上前一步,嘴脣囁喏着。“——什麼叫那個人不是您,原體?”
他的雙手正在劇烈的抖動,他的表情有如一塊被暴雪掩埋的木樁,所暴露出的枯木枝丫上不含半點生氣,正在寒風中顫抖。
“你真的覺得我能在掌印者的注視下給你傳遞什麼暗語嗎,阿里曼?”馬格努斯背對着燃燒的提茲卡,如是問道。
“你真的認爲掌印者如此愚蠢?他是馬卡多,阿里曼,魔紋馬卡多。從帝國建立之初他就站在父親身側了。我一直在他的管束之下,而我甚至是個盲人,伱覺得一個盲人能夠在他面前玩弄計謀?”
原體的聲音是那樣輕柔,卻又那樣鋒利。直直地刺入了阿里曼的心中,使他如被重錘擊中般後仰了一下。
馬格努斯自然看見了這一幕,他的嘴角彎曲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微笑,但沒能如願以償,只有一個淺薄到不能再淺薄的微笑在他臉上誕生。
這個表情真的能被稱之爲‘笑’嗎?
阿里曼沒有去思考,他此刻墜落進了一片深淵,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暫時擺脫那股刺骨的寒意。
“可是、可是.”
阿里曼卑微地舉起雙手,像是在祈禱一樣小聲地說出了接下來的話。
“如果不是您在向我傳遞暗語,指導我深入浩瀚洋去找尋幫助,又會是誰?”
馬格努斯沒有回答。
他終於按捺不住,刺耳地大笑了起來,他的城市和人民在他身後燃燒,他的軍團在洞窟深處大聲呼喚他的名字,而他本人只是放聲大笑。
阿里曼的臉色開始變得越來越慘白,越來越令人擔憂。
他忽然彎下腰,張開嘴,從喉嚨裡發出了嘔吐的聲音,卻根本吐不出任何東西。他這個時候纔想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天未曾進食過了。
他廢寢忘食的在洞穴深處研究着馬格努斯的暗語,爲他原體的智慧而震驚、狂喜。赤紅之王將所有的一切都藏在了他的每一句話中,順着他的指引,阿里曼才完成了這個術法。
他的足跡遍佈整個洞穴,以及弗泰普金字塔和馬格努斯的房間,他甚至閱讀了馬格努斯之書。
而現在看來.
如果他的原體所說之事的確爲真,那麼,那個給他傳遞暗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驕傲的阿里曼跪倒在地,不斷地嘔吐着,彷彿要將自己的內臟也吐出來。
他羞恥、震驚、絕望——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被欺騙,按道理來說,這種事絕不應該發生。但他還想到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不太可能,卻讓他寧願相信的可能性。
這個可能只是剛剛出現,便在阿澤克·阿里曼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他試圖將這個問題問出口,馬格努斯卻先他一步。
赤紅之王止住大笑,來到他面前。他的陰影籠罩了阿里曼,迫使千子擡頭仰望。
他看見兩隻被動地散發着靈能光輝的眼睛,從光芒中,阿里曼沒看見半點人性,只有一種極端的快樂與無情的計算。
本能地,阿里曼開始深入,於是,彷彿是順理成章一般,他被拉入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沒有再看見普羅斯佩羅之主,他只看見一隻渾身絢爛羽毛的類鳥人形生物,以鳥爪站立,眼眶幽深。
“你交易了什麼東西,阿里曼?”那隻怪物問。
“住嘴,怪物!”阿里曼猛地站起身,厲聲斥責。“你休想欺騙我!”
馬格努斯皺起眉,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保持了最基本的耐性。現在這種情況,就算他將理智直接拋開,被暴怒所掌控,又能如何呢?
他本欲再問一遍,並安撫一下受到了劇烈衝擊的阿里曼,他能理解他的感受,畢竟,他發現真相時的反應其實與阿里曼差不了多少.
沒有多少人能在意識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謊言中後還能保持理智。
然而,阿里曼對此顯然有不同意見。
千子的眼中同樣亮起了靈能之光,緊接着,一道光芒便從他屈起的右手中驟然盛放,將馬格努斯牢牢地囚禁在了其中。
他身後的洞穴內則開始響起腳步聲,一個又一個原本被藍色晶石束縛着的千子艱難地走了出來,他們的身體只是剛剛開始活動,就已經再次開始融化。
“你在幹什麼,阿里曼?”馬格努斯壓抑着怒火問道。
“你沒資格以他的聲音和我講話!”阿澤克·阿里曼咆哮着回答。“我居然還真的被你欺騙了一會,你這該死的僞物。難道你未曾在浩瀚洋中聽過我的名字,我們的名號?!”
馬格努斯極其失望地看着他,又將目光移到了他身後。他看向他的子嗣們,他們也回以凝望,卻沒有多少人的面孔能夠保持完整。
一部分人甚至就連肢體都不再完整了,血肉從盔甲某處涌出,將威武的動力甲變成了一副極其可笑,卻又極其可怕的模樣。
馬格努斯低頭看向那深藍色的束縛壁障,身體內有一種本能開始呼嘯。
阿里曼所用的術法對他來說何其可笑?只要稍微出力就能輕而易舉地破解如果他使用那些靈能的話。
思考之間,他耳邊再次聽見了那陣輕笑。
“就像我說的那樣,馬格努斯,你根本不必反抗。”祂溫和地說。“你只需要接受就好,教訓忤逆你的子嗣,讓他知道你是誰。這些力量本就屬於你,點頭吧,如何?”
“決不.”赤紅之王咬牙切齒地低聲回答。
於是笑聲立即消弭,阿里曼的斥責隨後而至,那聲音是如此劇烈。四周的千子們勉強地保持着注意力,在極致的折磨中聆聽着他的話語。
而馬格努斯甚至沒有選擇開口解釋——沒有那種必要了,他看見了阿里曼的雙眼,藍光四溢,他清晰地看見了一片飄落的藍色羽毛。
祂將所有事都算好了哪怕是阿里曼的激進性格。
馬格努斯閉上眼睛,明明已經身處絕境,但他還是本能地開始了思考,思索着對策。他首先想到的是靈能——他自己的靈能,但他不敢去賭,奸奇仍未遠去,使用靈能一定會有風險.
沉默着,赤紅之王握緊了雙拳。
“我會將你送回浩瀚洋。”阿里曼陰沉地說。“然後我會再來過,你聽見了嗎?我一定會拯救我的原體和我的軍團,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他一邊說,一邊靠近了馬格努斯。
他用右手從懷中掏出了一顆冒着光的深藍色水晶,它的光輝是如此絢麗,馬格努斯尚未來得及看清它到底是什麼,便驟然聽見了一陣口齒不清的呼喚。
一個千子突然衝了出來,一瘸一拐地趴在了阿里曼身上,眼中滿是渴望。
“現在不是時候,蠢貨!”阿里曼一把將他推開,口中怒罵。
千子跌跌撞撞地倒地,很長時間都沒有再爬起來,有種渾濁的液體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滴落,血肉如沸騰的滾水般開始在他的臉上翻騰,一股腐爛的水果氣味開始在空氣中蔓延。
馬格努斯的表情立刻變得複雜了起來,他能從這個千子的反應中看出點什麼。他擡起頭,環顧四周,其他人的眼神也證明了他的猜測。
無一例外,所有人的眼中都帶着那種渴望
“你到底交易了什麼,阿里曼?”馬格努斯痛心地問。“你手中的東西又是什麼?”
“和你無關!”
阿里曼以咆哮迴應,然後又嘲笑了起來。
“你真是蠢的驚人啊,是不是,怪物?如果真是我父親在此處,這個禁錮術法對他來說不過只是一個眼神便能破除的東西,你卻被牢牢地束縛在了裡面。已經這樣了,你居然還要頂着他的臉和我講話?”
他說着,眼中藍色的光輝也開始逐漸轉變。
在馬格努斯看來,阿澤克·阿里曼眼眶中的物事已經不再是光輝了,而是羽毛。他每走一步,便有數根藍色的羽毛緩緩飄落,在地面上留下了深藍色的灼燒痕跡。
他堅定地朝馬格努斯走來,赤紅之王悲哀地一點點做好了準備。
阿里曼一直走到離他幾步之遙才停下腳步,並半跪了下來。他手中光芒一閃,那水晶便開始變作粉末。握住水晶的後半截,阿里曼開始在地面上刻畫法陣。
他只是剛剛起筆,馬格努斯便看出了他想做什麼——這是一個驅散陣法,它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千子內部的一種必修課,如果你想更進一步,你就必須掌握它。 遊歷浩瀚洋是一場迷人的冒險,沒人知道自己在回程時會帶來什麼。偶爾,有些東西真的會跟着他們回來。
於是,這個驅散陣法便可以派上用場。它能將任何離開浩瀚洋的東西送回它們應該待着的地方.
馬格努斯提起拳頭。
他現在的身體內滿是來自奸奇的力量,如果驅散陣法真的起作用,會發生什麼,他想都不用想——他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於是,自徹底掌握靈能以來,赤紅的馬格努斯頭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揮舞起了他的拳頭。
他沒有用靈能,也沒有使用任何法術。他已經陷入了絕境,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和他曾經掌握的力量比起來只能說是一種徹底的倒退,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一拳打碎障壁,碎片飛濺,阿里曼驚訝地擡起頭,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便被一拳重重地擊飛了出去,就此陷入昏迷。
馬格努斯赤手空拳地站在他的軍團面前,威嚴卻尤甚從前。
“我就是馬格努斯。”他說。“赤紅之王,無人可取代,無人可模仿。如果你們要跟隨那愚蠢的阿里曼,循着他的話語以爲我是個假貨,那就來吧。但如果你們能明辨是非,知曉我到底是誰,我要求你們——”
他的話沒能說完,一聲槍響徹底地打斷了他將要說出口的激昂話語,只剩下原始而純粹的驚愕。
他看見一枚爆彈,但不是朝他襲來,而是他的子嗣。它的速度太快了,縱使馬格努斯有心阻止也根本無能爲力,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顆頭顱爆開,融化的血肉隨後立即便從盔甲內灑落
馬格努斯猛地轉過身,看見了黎曼·魯斯和他的狼羣。
“你這愚蠢的野蠻人——!”
魯斯嚴肅地看着他,不發一言,只是擡起手再開了一槍。另一個千子繼續死去,其他人卻像是呆滯住了一樣根本沒有動作,連反抗的意識也沒有。
“住手,住手!”馬格努斯大喊起來。“王座在上啊,你到底要做什麼?!我知道你看不慣我,魯斯,但如果這是一場你對我的報復,那你就太過火了!”
“我只是在做一些你早就該做的事。”
芬里斯人平靜地回答,表情仍然嚴肅至極。馬格努斯本以爲他會看見一張充滿享受的臉,就像他曾看見過的那種獰笑,但他沒有.
恰恰相反,他甚至從黎曼·魯斯眼中看見悲傷。芬里斯人也回看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看見你的兩隻眼睛都回來了,馬格努斯,我想恭喜你,但你似乎還是個瞎子。難道你看不見你的子嗣們現在到底在經受何種煎熬?”
馬格努斯爲他的話而愣住了——是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擡起手,顫抖着摸向自己的眼皮,飽滿,充實,絕非空空蕩蕩。那輕笑聲再次於他耳邊響起,一閃即逝,卻比雷鳴更加刺耳。
馬格努斯一點點地轉過身。
他沒看見他的軍團,他的軍團根本就不存在。沒有即將融化的千子,沒有。只有一羣混雜了紅色金屬碎片的血肉畸變怪物。
他們的眼睛裡不含有半點所謂的知性,馬格努斯目之所及,竟然只剩下本能和一眼便可看出的愚蠢。
這是何等的諷刺?以學識豐富,智慧超人聞名於銀河的千子軍團如今卻只是一羣依靠着本能行動的恐怖怪物。面對死亡都不知道躲避,蠕動的姿態何其恐怖,何其讓他
痛心。
馬格努斯痛苦地捂住雙眼,他幾乎無法呼吸。
而槍聲還在繼續。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奸奇的聲音再次於他耳邊響起。“這條有主的忠犬會殺了你的子嗣,然後再殺了你,馬格努斯。”
“只要他一明白你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態,你就絕對無法逃脫死亡普羅斯佩羅已經開始燃燒了,時間滴答作響,一直在流逝,還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快快做出你的決定吧。”
祂滿足地笑了。
聽着祂的笑聲,馬格努斯卻感到一陣虛無。
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被計劃好的。被帶離泰拉,回到普羅斯佩羅,得知阿里曼的愚蠢,目睹軍團與家鄉此等慘狀——他的獄卒一次次地離開了他,卻根本沒有走遠。
祂把鑰匙扔在了代表着自由的鐵門之外。但是,只要馬格努斯敢伸手去撿,就一定會被躲在黑暗中的獄卒猛地抓住手臂。
恐怕我就連現在的思緒也是受到你操縱的吧?馬格努斯閉上眼睛,自嘲地想。
“誰知道呢?”奸奇輕巧地迴應。“我所渴求之物只有變化一事而已,馬格努斯。若不是我,你們將面臨更嚴重,更可怕的黑暗。”
“相信我,如果你們能得知真相,你們甚至會感謝我,你們會驚訝於我到底放過了你們多少次。是的,我可以讓我們獲勝,但獲勝不只有一種方式。我不喜歡那種黑暗,那樣太無趣了。”
“一個就此只剩下復仇和毀滅的宇宙該多麼令人悲傷?我不喜歡這樣,我樂於見到世界被混亂充斥,毀滅、重生,人們的悲歡離合。”
“無數人爲了一個不可能成功的目標爭先恐後地撞在礁石上一頭粉碎,你父親的野心殘害了多少人啊.這也是爲何我如此喜歡他。”
“他讓世界掀起變化,巨大的變化,這變化將持續上萬年。而我將爲此歡欣雀躍,所以,讓我給你一個提示吧。”
祂大笑起來。
“還記得你的靈能嗎?”祂笑着問。“你的靈能,你自己的靈能——記住它,馬格努斯。然後,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馬格努斯顫抖着聆聽,他不想這麼做的,可他無法逃避,因爲奸奇已經掌控了一切。
“你的父親沒有放棄你,哪怕那道帶你來到此處的閃光撕裂他那粗糙工程的一部分,讓他被惡魔淹沒,讓他暴露在他唯一的天敵面前.他還是沒有放棄你。”
“他驅使了一位神祇前來尋你。”
“這位神祇還沒有登神,但也已經足夠了。而他現在已經找到了我,我留下的痕跡太多了,很難不被找到。我大概會流很多血吧,你會爲此好受一點嗎?記得到時讓我知道.”
奸奇大笑起來,笑聲幾乎要刺破一切。
“但是,馬格努斯,記住,你還有靈能。你必須幫助你的父親,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
馬格努斯咬着牙,他很想說,他不想知道,但他終究敵不過心中對父親生命的擔憂。
“因爲德拉克尼恩。”
祂輕輕地回答,彷彿已經知道了馬格努斯的答案。
“它會徹底毀滅他,因爲卡里爾·洛哈爾斯在找尋我,他離開了泰拉。你父親無所不能,卻無法對抗它。這就是原因,馬格努斯,你父親要死了。”
話音落下,消弭,終止,一抹可怕的黑色火焰一閃即逝。
馬格努斯猛地睜開眼睛。
此刻的普羅斯佩羅天空中有狂風大盛,灰色的雲層被完全漆黑代替了,所有的光線都被吞噬,好似世界末日降臨。一張似有若無的面孔在天空中驟然顯現,無數冤魂組成了祂的臉。
然後是暴雨,冰冷刺骨,哪怕原體也無法抵擋,雨水鹹如眼淚。
黎曼·魯斯站在他身邊,面無表情。
“神明降臨了。”他低聲說道。“你知道我爲何會來這裡嗎,馬格努斯?”
赤紅之王沒有回答,雨水劃過他的臉,好似在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