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之血號的艦橋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的安靜,以往,這裡最起碼也會保持一種帶着秩序的嘈雜。而現在,這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就連痛苦的喘息聲也沒有了,菌毯已經消逝,被某種不應存在的火焰灼燒得乾乾淨淨相當挑戰認知與理智。
佩圖拉博花了幾分鐘才讓自己接受所有事。
他一手握住戰錘,另一手則操縱着指揮台上的屏幕,只有少數幾塊屏幕還亮着,但這也足夠他達成自己的目的了。在簡短地與伏爾甘和莫塔裡安交談了一番後,他便離開了這裡。
戰艦寬闊的走廊內此刻唯有屍體。病死的船員或鋼鐵勇士們屍首堆疊在了一起,佈滿整條長長的走廊,每個人都倒在前進的路上。
現在,這裡還在活動的東西,只餘平靜的漂浮塵埃,就連蒼蠅與蛆蟲也消失了。
鋼鐵之主闊步走過這數量驚人的屍羣,視若無睹。
他通過一條隱秘的通道進入了輔助艦橋的解鎖門前,生物代碼和他特製的識別鎖共同驗證了來人的身份,於是那扇大門便緩緩打開。其內仍然寂靜,並不嘈雜。
二十來個船員死在了滴滴作響的沉思者陣列旁邊,兩名鋼鐵勇士癱倒在他們附近,一人已經死了,另一人還沒有。
佩圖拉博走近還活着的那人身邊,緩緩半跪在地。
“維特魯·卡奧。”他念出他的名字,不帶半點動搖。“你將死去。”
“是的。”第四軍團的一員勉強迴應。
他的眼睛幾乎已經融化,反應也遲鈍到了一種阿斯塔特不應有的地步。在佩圖拉博喚出他的名字長達半分鐘後,維特魯·卡奧才憑藉殘餘的聽力定位了原體所處的方向。
他原本已經近乎停滯活動的胸膛此刻開始劇烈起伏,沒有絲毫猶豫,彷彿他一直在爲這一刻積蓄力量似的。
於是,在接下來的這段話中,鋼鐵勇士第一百四十六連的維特魯·卡奧不帶半點停頓地完成了他對原體的戰報彙總。
“我們已經完成全船戒嚴,但引擎室已經失守。艦內通訊頻道被摧毀了,我們無法在這之後聯繫上一連長與其他戰爭鐵匠。艦內存活人數無法被確定,唯一可確定的事是叛徒們仍然在繼續進攻。”
“我們設法通過輔助艦橋的沉思者陣列完成了艦船總體情況查詢,引擎已經全部離線,虛空盾缺少能量無法喚起。全艦火炮陣地中還有十一個仍然處於可用狀態,或許那裡還有人正在抵抗.”
“我明白了,做得好,維特魯。”佩圖拉博低聲說道。“你出色的完成了你的職責,身披鐵甲,內外皆鋼。”
鋼鐵勇士緩緩瞪大他完全融化的眼睛,渾濁到不似血液,也不似眼淚的液體順着髒污的臉頰往下滑落。
他點了點頭。
佩圖拉博緩慢地站起身。
他將戰錘暫時放下,把它斜着倚靠在了死去之人的身邊。牆壁上有漆黑的血跡和幾個手印,戰錘恰巧掩蓋了它們的痕跡。
鋼鐵之主則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緩衝的時間,他大步走向沉思者陣列,開始試圖着手於修復艦內通訊。
這件事並不順利,它僅僅開展五分鐘不到,佩圖拉博便意識到他無法在這種情況下修復通訊。
需要另尋他法。
保持着冷靜,懷揣着這個結論,鋼鐵之主轉過身,回到了輔助艦橋的指揮台上。他將盔甲內部的神經鏈接索扯過一條,通過外置接口插入進了指揮台。
龐大,且已經被污損到近乎完全不能使用的數據流劃過他的眼前,佩圖拉博卻無視了這一切,開始用他那快如閃電的思緒在屬於數據的世界內漫遊,東拼西湊。
十幾秒後,他總算湊齊了數據,製造出了一個可以暫時被使用的端口。通過它,佩圖拉博得以臨時改變了指揮台的功能,並立即更新了自己的戰術地圖。
鋼鐵之血號內部現在還能被偵測到的地方此刻已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一片瑩瑩的綠光照亮了佩圖拉博的臉,也令他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了眼這份地圖,便走到維特魯身邊,拿起了自己的戰錘,轉過身,大步離開了輔助艦橋。
由於引擎全部下線的關係,鋼鐵之血號內部的許多扇門已經無法用正常手段開啓了,好在毀滅總是比建造要簡單的。
而且,也並不是所有的門都是自動結構,總會有那麼幾扇可靠的機械結構大門在某處等待他。但是,在全長二十公里,且佈滿彎彎繞繞的戰艦內單靠步行移動還是太慢了一些。
佩圖拉博花費了十二分鐘四十六秒才抵達他的第一個目的地。他用戰錘摧毀了兩扇牆壁,一面半毀狀態的大門,就此步入了一場血腥的戰鬥之中。
這裡是第四火炮陣地,戰鬥的雙方分別是鋼鐵勇士與死亡守衛中的叛徒。敵人顯而易見地佔據着優勢,他們幾乎已經快要取得勝利了,但鋼鐵之主來到了這裡。
於是,只在眨眼之間,幾乎取得勝利就變成了全面潰敗。
不過幾個來回,佩圖拉博便把叛徒們殺得支離破碎。
被病變改造增殖過後的肉體無法在戰錘下保持完整,腐臭的空氣和那些無孔不入的病毒這一次也被原體的免疫系統牢牢地擋在了外面。
鋼鐵之主甚至沒有動用他戰甲內部安置的便攜武器平臺,只是單純揮舞手中戰錘便將他們統統殺光。
整個過程不帶半點所謂泄憤之意,每一個動作都力求精準、速率和絕對的無情,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極端使人望而生畏。
“納裡克·德雷古爾。”殺完最後一個,佩圖拉博提着仍然在滴血的戰錘轉過了身,喚出了這支殘兵部隊指揮官的名字。“伱還剩下多少人?”
“.二十六個,原體。”被點到名字的人艱澀地回答。
“你們的身體狀況如何?”
“我們幾乎都在發燒。”納裡克·德雷古爾迅速地進入了狀態,開始口齒清晰地回答問題,彷彿從未患病。“還有不同程度的眩暈和脫力,但我們還能戰鬥,且正在逐漸好轉。”
佩圖拉博並未第一時間回答,他只是嚴肅地看着納裡克·德雷古爾。那眼神很奇特,不像是鋼鐵之主應有的眼神。納裡克·德雷古爾愣住了,使他回過神來的還是原體的聲音。
“很好。”第四軍團之主微微頷首,緊接着便轉過了身。“繼續保持,和我來。我們要收攏部隊,並棄船離開。”
“棄船?”納裡克·德雷古爾和他身後的戰士們大吃一驚。“原體,我懇求您給我們一個解釋.?” “鋼鐵之血號已經被污染了,這些屍體和你們身上不應出現的疾病就是最好的證據。”佩圖拉博停住腳步,竟然破天荒地順應了他的話。
他的表現沒有起到安撫作用,反倒讓剩下的戰士們顯得愈發疑惑、慌亂——什麼樣的情況才需要鋼鐵之主進行解釋?
他最痛恨解釋了。
佩圖拉博看得見他們的反應,卻置之不理,只是繼續講述。
“更何況,它的引擎已經全面停擺。想要在這種情況下修復引擎,使它再度移動難於登天。我們必須棄船,轉移到其他能作爲旗艦的戰艦上去。我們雖然沒有打過這樣的戰爭,但這場戰爭還需要我們。”
他略微轉過頭,臨時應急燈的慘白色光輝只能照到原體的半張臉,他的表情十分平靜,卻因光照而變得怪異。
“.這場戰爭,以及未來的很多場戰爭,都需要我們。”
佩圖拉博緩緩道出最後一句話。
“而帝國內,除了鋼鐵勇士,還有誰能擔此大任?唯有我們可稱鋼鐵,唯有我們能抵抗這即將燒灼整座銀河的烈火。我們將接受它的鍛打與淬鍊,我們將成爲人類之敵的滅絕本身。”
“這就是你所要的解釋,納裡克·德雷古爾,我說完了。”
鋼鐵之主結束了他的解釋,生硬地轉過頭,提着戰錘,大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身披鐵甲,內外皆鋼!”納裡克·德雷古爾咆哮起來,立即跟上他的原體,其餘二十五人緊隨其後。
——
仇恨是一種苦澀的沉淪,雖然苦澀,卻也令人心甘情願漫步其內。
不同於尋常情感,仇恨是人類或其他任何智慧種族最爲極端的一種情緒,它比憤怒更冰冷,比慾望更狂熱,甚至遠遠超出了愛所能抵達的癲狂之境。
它可以讓一個經年的懦夫在某個瞬間提起武器,毫不在乎地成爲兇殘的屠夫,也可以讓愛人反目,手足相殘,父母與孩子彼此倒戈相向。
就本質上來說,它是扭曲的。但它也是不可或缺的,可是,長久地接觸這樣一種極端的情緒,會讓人變成什麼模樣?
卡里爾一點點地強迫他自己睜開眼睛,回到了現實世界。
泰拉地下深處所開闢出的巖洞中,冰冷的空氣正在顫慄着歡迎他的歸來。拉爾赫安靜且順從地披在他身上,提供着他不需要,而它執意提供的保護。
終於,他開始再次呼吸。伴隨着這一行爲的出現,一把長矛的鋒刃也開始在黑暗的巖洞中乍現,顯露着金色的光輝,熾烈如天上烈焰。
康斯坦丁·瓦爾多目不斜視地將武器刺出,精準地命中了陰影未能遮蔽的部位。金光從盔甲其下隱隱閃爍。
拉爾赫對此非常不滿,一把纏住了禁軍元帥的脖頸,就要用力結束他的生命,卡里爾卻一把抓住它,將它扯了回來。
陰影十分委屈地縮回了他的盔甲縫隙之中,短時間內看樣子應該是不會出來了。
“多謝。”
卡里爾沒有管它,他巴不得它暫時安靜一點。他看向康斯坦丁·瓦爾多,鄭重地對禁軍元帥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非常感謝你願意在這裡等候我,康斯坦丁。”
“分內之事罷了,不必道謝。”禁軍元帥平靜地點點頭,沒有對剛剛所發生的事給出任何情緒反應。
他收回長矛,低頭看了看它。這把武器原先是散發着光亮的,如今卻顯得黯淡了許多。在謹慎的觀察後,禁軍元帥給出了一個結論。
“它最多還能喚起你的記憶一次。”
“夠了。”卡里爾微笑着答道。“只是一個備用品,能達到如此高度已經是我始料未及之事。看來他有時間時的確是這世上最好的工匠。”
康斯坦丁·瓦爾多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是的。”他承認道。“主君的確如此。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記憶承載着人性。你還能這樣肆意妄爲多久,卡里爾·洛哈爾斯?”
“直到我做完這一切爲止。”
康斯坦丁·瓦爾多沉默了。
他雖是受了帝皇的命令來這裡等候,但接到命令時心中也的確涌起了好奇——他鮮少有好奇心產生,多半情況下,他所需要的情緒只有憤怒和冷靜。
後者是他一直在用的武器,前者則是一種帶有缺陷的爆發。如無不要,他不會讓自己陷入憤怒之中。好奇則不同,作爲一把對主君來說趁手的武器,康斯坦丁很少允許自己誕生出好奇。
但他沒辦法不讓自己不好奇,這件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了。就連他這樣破碎的人,也會不可避免地生出求知慾。
“爲什麼?”忽地,他誠懇地拋出了一個問題。
這樣的沒頭沒尾,本該讓人覺得疑惑,卡里爾卻在稍加思索後便給出了一個答案。
“因爲我想。”他緩慢地坐下,回到了那張石椅之上,微笑依舊。“或許愚蠢,或許不可理喻,但其實只是因爲我想這麼做而已。當然,如果你非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沉思片刻,做了個手勢。
“我在黑暗中待的太久了。”卡里爾收斂笑意,緩慢地爲自己戴上了那張面具。怒焰一閃即逝,從他的臉與面具連接的地方撲騰而過。康斯坦丁目不斜視地凝視着他,表情已從平靜變得肅穆。
他開始等待他的最後一句話。
“我很清楚待在黑暗裡是什麼感覺,沒人應該忍受它,那種感覺太可怕了,簡直是生不如死。而我現在恰巧擁有可以驅散黑暗的火焰.你要我如何才能忍住不用?”
微笑着,卡里爾放下手,面具已經徹底代替了他破碎的臉。
康斯坦丁·瓦爾多沉默地行了一禮,轉身離去。